星期天,伊拉斯谟的房间仍空无一人。第二天早晨我去看望他时,他已如往常一样开始工作了。费里茨已乘车前往阿姆斯特丹。那是个疯狂的年代,人人都想赚大钱。费里茨向来精明,他谨慎地放弃了最后一笔投机生意。他总是以最令人愉快的微笑面对所有的顾客,然后把全部佣金装入口袋,不论他们结果是赢是输。这种做法非常可行,因为招待客人的精美食物及饮料花费很大。我正在写我的《伦勃朗的人生苦旅》,这本书实际上写了三年半。写作期间,我显然不能为迎合编辑的好恶而扰乱自己的思绪,而那些编辑总是告诉我,说我不了解公众的口味。 那个周一的上午有点特别,我觉得伊拉斯谟非常高兴,“上周六你们为我做的安排真是太好了,”他告诉我,“我非常感谢,现在我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 “什么惊喜?”我问道。 “你将见到我的马丁·路德。” 我极力用准确的拉丁语回答:“衷心感谢。” 老人笑了:“西塞罗的拉丁语也不过如此。” 他是在奉承我,因为我知道他的巧舌中有更多更优雅的表达谢意的方式。我再次希望他能暗示一下他的计划,但是和第一次一样未能得逞。 但我还是能觉察出这将是一次精心安排的晚会。因为他补充说到:“很不幸我本人没有什么钱,所以,如果我请你为大量的泡菜、香肠和几百瓶啤酒破费,你是否觉得这太过分了?” 我告诉他这没有问题。 “那就好。”他答道,觉得事情容易了许多,你更换一下招待会的时间,能否改在周六的中午,另外我还想邀请你和你的朋友作为我们的嘉宾。” “我们的客人?还有别的人吗?” “在我的计划中,这将是一个令人惊讶的聚会,就像你为我和托马斯爵士安排的那个晚宴。等一下,在这本特伦斯的现代版中,我发现有很多错误,难道搞校对的都死光了吗?在我们那个年代,为有名的出版商搞校对是很荣耀的。” 我抱歉地告诉他,校对作为一种职业,已不像以前那样受人尊重了,因为过去的印刷出版被视作艺术,而不是生意。接下来,我整个星期都并忙里偷闲地写作《伦勃朗的人生苦旅》,并忙里偷闲地拜访了从阿姆斯特丹来的好友路易斯·西里费。到了星期四,我觉得头发太长了,就去了镇里会计的理发室。 “那位老先生现在忙什么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答道,“你问这干吗?出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我只是好奇。昨天他路过我的办公室时,说下星期六他的一些朋友将在市场聚会,问我觉得妥不妥。我当然无权应允,不过,我说我可以问问镇长。镇长大人告诉我那很好,不过,不能发生骚乱和酗酒之类的事情。” “我们尊贵的客人是不会干这些事情的。” “那么,你从餐馆订的三桶啤酒怎么样了?” “你好像清楚村里发生的一切。” “这是我的职责,我们受众人之托,管理公共秩序。三桶啤酒对于维勒这样的小镇,算是惊人的数量了。” “没关系,”我宽慰道,“这些啤酒都将被我们所订的泡菜和香肠消化掉。我想你也明白这一点。” “是的。” “别谈这些了吧!我想请你作为特邀嘉宾来看看,什么也不会发生,不会扰乱地方安宁的。” “谢谢,老先生已经邀请我了,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 看来事情都解决了。这时,我头上的头发越来越少,地上的头发却越来越多。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交完理发的钱,我就回家了。 周六上午11点钟,吉米和我坐在露西娅家的门廊上,逗着露西娅的猫。今年,这只猫已经生了三窝小猫,看来它挺厌恶《圣经》中《创世记》I:第22篇所记载的那种永恒的生育方式。这个生性卑贱、对人乏善的猫科动物,现在却愿意与人类做伴。当吉米到厨房给它弄来一盘奶油时,它全然不顾先前对人类不屑一顾的姿态,竟接受了它。对于这种爱挑衅又不愿群居的动物而言,这种举动非同寻常。我和吉米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着它吃完我们慷慨的礼物,竟然没发现有人来了。伊拉斯谟挽着助手的胳膊,已经到来,他将亲自带我们去参加那个让我们惊喜的晚会。 我请他先坐下来,不要着急别的事,时间还早。他看上去非常疲倦。等他在宽大的、蓝色长凳上坐定之后,我向他介绍了吉米。吉米马上打破沉默的局面,问他是否喜欢猫,养不养猫,听说过她的名猫克克没有。那只猫曾让疯子哈特的茶室免受鼠类的侵扰,还曾经咬死过一只老鼠,那只老鼠和圣伯纳德狗差不多大。 伊拉斯谟说他对猫颇有了解,但从未养过猫,“你知道,”他说,“它们太不安分,而且我是个生活不安定的人,猫会成为极大的拖累。每次搬家时,捆书就够麻烦的了。想想在最后还得为它找地方,多么麻烦!不过,我的出版商常常养猫。他们似乎离不开灰尘弥漫的印刷厂,头发上总是沾着油墨。” 之后,他突然改变话题,恭维起吉米的荷兰语来。我的妻子得意起来,并朝我做了个鬼脸,还说道:“有些人并不这么认为!”但老先生似乎未听出弦外之音。 “我们的语言对于外国人而言,一定很难懂。”他说,“但你们的英语对我们来说也相当难懂,有朝一日我们应该有一种世界语,因为,当英国人与意大利人都用西塞罗的家乡话相互交谈时,彼此仍无法完全理解对方。如果每个国家不再坚持以自己的方式讲拉丁语,那么我们就会拥有一个世界通用的语言,或者说即将拥有吧。在牛津的时候,我曾经极力指出,英国人讲的拉丁语糟糕得会让凯撒杀掉他们,但他们根本不予理睬。他们认为,如果凯撒想和他们打交道的话,该让凯撒不说自己的母语。那些英国人非常可爱,但有一点我称其为狭隘保守,然而我不应该抱怨,他们都是最令人高兴的朋友。上周六你丈夫帮忙安排的那个聚会,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啊!亲爱的夫人,人生仅此一世,尽管驻留世间有诸多不适和苦痛,但于人生终是一次美妙的历程。不过,我们现在恐怕要出发了,差不多到中午了。” “你愿意坐我的车吗?”吉米建议道。 “谢谢你的提议,夫人。不过我觉得,我这把年纪,最好还是采用古老又可靠的旅行方式。你也许会允许我挽着你的胳膊,我已好久没有女性陪伴了。麦格·莫尔总是嫌我太老,她爱去父亲的花园里玩游戏,总能碰到玛士撒拉并带他回家,给孩子们讲大洪水及诺亚造方舟的故事。真的,亲爱的夫人,那的确是愉快的时光,现在我们都已垂老,而你依然年轻,充满活力。对了,我不应该跟你那样说话。” “年轻个屁,”吉米答道,马上又想起她是在跟一个严谨庄重的人说话,便赶快纠正自己,“我是说,我也没那么年轻了。” 伊拉斯谟对她轻松地一笑,说到:“你忘了,我是荷兰人,我们习惯于用一些不太干净的口语。” 这让吉米产生了一个想法,她问道:“告诉我,你也能用拉丁语发誓吧?我在布莱恩摩尔学过很多拉丁语,但我从未发现一句真正骂人的话,难道他们没有骂人的脏话吗?” “并非如此。我们认为,由于他们太熟悉自己的神灵,以至于不能真正地崇拜他们。但他们有一些奇妙的诅咒,诅咒当然不同于发誓,也更有难度,真正的一流的诅咒是极为罕见的。” “我希望在拉丁文中能看到一些。” “那你就翻翻改革前后50年的罗马教皇的训令。” “您是说教皇知道如何诅咒吗?” “亲爱的女士,他们对此极赋天才。” “但我们对此为什么一无所知呢?那些教皇训令对我来说,发出的方式总是神圣庄严的,就像周日清晨的教堂钟声——丁丁——当当。” “你别总注意那些丁丁当当声,注意听其发闷的声音,那你就能分辨出一些来。” 吉米现在极为兴奋,说道:“告诉我吧,我会听到些什么?” 但圆滑的老人文主义者并未上当,“我必须记着我穿的这身衣服,”他强调道,同时望了吉米一眼,目光分明在暗示,他已注意到身上的神圣服装,“不过总有一天,你丈夫一定会邀请知识渊博的路德博士,他应该告诉你,他曾使几位教皇做出了最雄辩的诅咒。” 不知不觉已走过码头,拐进通往市场的街道。在那里,我看到的景象令我永远难忘,幸好,我能将它画下来。当几个线条及几支彩笔就能卓有成效地描述这个故事时,又何必去浪费太多口舌呢? 费里茨正在他家的门廊里等我们:“我刚去过市场,回来后又订了5桶啤酒,并打电话订购了米德尔堡所有的泡菜和香肠。显然,两大家族每个成员的胃口都大得像饿牛。” “什么!哪两大家族?”吉米问。费里茨答道:“巴赫和勃鲁盖尔两家所有人都要来这儿,至少有100人吧!” 哇!这就是伊拉斯谟要给我们的惊喜了,我们还真想象不出比这更美的安排。费里茨和我都很喜欢巴赫和勃鲁盖尔家族,以前的晚餐谈话中我们几次提及他们,因为我们知道,伊拉斯谟的后半生与彼得·勃鲁盖尔同时代,并且很容易在安特卫普或布鲁塞尔见面。我们还记得伊拉斯谟年轻时也画过一些画,所以我们很自然地询问过他对这位佛兰奇大师及其家族的看法。 我们发现伊拉斯谟和我们持有相同的看法,认为勃鲁盖尔属于迄今为止最伟大的艺术家之列。我们曾经一起度过几个小时的美好时光,欣赏着我所收藏的由他们创作的一些绘画作品,以及维也纳出版商刚刚出版的一些精美的复制品。相比之下,我们自己的作品看上去就像古巴雪茄的镶边。 谈过老勃鲁盖尔之后,很自然的我们谈到汉斯·巴赫,即威特·巴赫的父亲。威特·巴赫被巴赫家族的后人视为巴赫家族的真正创始人,他可能是家族里第一个从事音乐的人。汉斯·巴赫一定与伊拉斯谟生活在同一时期,但伊拉斯漠却说,他从未听说过此人。不过,他在德国的弗莱堡呆了6年,曾经听说过另一个巴赫,他是当地教堂的一个风琴师;还听说过一个巴赫,他是附近村庄里一个乐队的主唱,有时带着他的乐队去弗莱堡的集市上演出;还有一次,在意大利的威尼斯,也可能是锡耶纳或者博洛尼亚,他记得曾听过一位长笛演奏家的演奏,不善器乐的意大利人称这样的演奏家为巴科,他认为这是对所有流浪音乐人的一个口语化的称谓。 这些就是对这两个绘画世家及音乐世家的仅有的参考资料,他们的出众才华,宛如尼罗河,灌溉了整个北欧,并为其后100年的发展培植了土壤。伊拉斯谟知道我们对他们及作品极其迷恋,因此给我们安排了这样的一个惊喜。 当天下午的事情,我可以轻易地写成一本书,因为这是一次“罕见的场合”——就用俗语吧!最令我们感到有意义的,是我们亲眼目睹了所有的艺术作品,如何从内心深处发出不可抗拒的激情。 巴赫家族与勃鲁盖尔家族运用了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巴赫乐曲吸引着双耳,勃鲁盖尔则感动双眼。尽管他们使用着完全相异的语言模式,但他们能完全理解对方!而且,他们像是在享受假日,彻底放松,丝毫不考虑有无赞助人来买下他们的奏鸣曲、赋格曲或是圣母像、风景画、人物画等等,他们主宰他们自己。 由于今天的表演完全出于自愿,他们做到了真正艺术家应该做的事情——他们把这个场合变成了气势庞大的爵士乐即席演奏会。事实上,他们一直沉浸在各自的表演中,他们一到这儿就开始了表演,根本就未注意到我们的到来。忠实、守职的会计为即将开始的啤酒及泡菜宴做了充足的准备,看来,大多数村民都希望出席这个宴会。我们这个社区的传统就是喜好热闹,我们拥有的一切从来都与邻居共同分享。10桶啤酒的事(宴会还没结束,我们已搞不清喝了多少桶)早已传开,桌上摆着盛满香肠的大盘子,引得孩子们站在桌旁,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出于贪婪。免费之食,不吃白不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