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竟成拨通风铃电话的时候,风铃刚从床上起来。电话铃响了,风铃就扑向了床头的电话机。红色的电话机传达着一种暖意,方竟成雄浑的男低音飘了过来,起床了,懒虫。风铃看到有微风拂起了窗纱,微风涌进来,阳光涌进来,这是一个平常的却很凉爽的早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风铃也沉默了许久,谁都没挂电话。风铃点上一根烟,这时候,她听到了话筒里传来了丝丝缕缕的音乐。她吐出一口烟,又吐出一口烟,那是吉他曲《致爱丽丝》。风铃微笑着仔细地听着每一个音符,脑海里浮起了一个娇健的身影,那个生活在杭州的蒙古人,他本来应该在草原上骑马射箭摔跤的,可他却不,他穿上白衬衣来到杭州打天下。他经营得很不错,他看着自己一点点成长起来,在杭州扎下了根,这时候,他才想到自己的名字真的没有起错,方竟成。 现在,这个叫方竟成的蒙古人对着电话拨起了吉他,风铃听完最后一个音符,电话那头说,风铃,你等着我,我来看你。风铃又无声地笑了。风铃说,我不是爱丽丝。风铃接着说,那就来吧。风铃在挂上电话机之前,听着话机里嘟嘟的声音。那红色话机的话线就握在风铃纤弱的手中,电话机一荡一荡的,风铃紧紧地握着,风铃以为,她握住的是一种温暖。 2 方竟成也曾有过艰难的过去。方竟成结婚的房子,是小雅母亲留下的。小雅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她把自己和一间不大的江南民居一起嫁给了方竟成。小雅是小学教师,那天她放学的时候,方竟成用自行车把她接到了一家小饭馆。他们一起喝了酒,然后,方竟成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小雅嫁给我吧。小雅点头了,她其实一直等着方竟成将一枚戒指套上自己纤长的手指,她以为套上戒指就是套上了婚姻。但是方竟成没有戒指,方竟成很穷,方竟成说,以后,我一定送你一个钻戒。那时候方竟成的眼里,除了无边无际的蓝天,就只有小雅了。一个叫高小松的人,经常找小雅,他是小雅的同学。方竟成知道高小松心里装着小雅,但他装作不知道。方竟成一向都对败在自己手下的人有一种宽容。高小松走了,去了北方,很久都没有回来,据说后来找了一个北方姑娘。 方竟成和小雅结婚的时候,在他们的小房子的墙上糊了一天的报纸,他们住在小房子里,无聊时就看看写在墙上的新闻。他们的生活,一直被过时的新闻包围着。方竟成说,小雅,这是纸糊的天堂。小雅说,但愿是吧。然后,婚后淡淡如水的平静生活向他们涌来了,他们的婚姻和任何人的婚姻一样,充满着油盐酱醋的味道。 倒不是命中注定方竟成会成功的。方竟成从应聘做一家制药公司的医药代表开始起步,付出了许多的汗水。方竟成知道自己有一天一定会成功,因为他不是一个笨人,因为他能吃得起苦。方竟成的生活起了很大变化,他和小雅搬出了小房子,他们住进了一百多平米的跃层式住房。离开小房子的时候,方竟成轻轻关上了小屋的门,在给小门上锁之前,他透过门缝看着小房子很久。方竟成知道,这是人生路上的一种告别。他的生命,被一把时光的刀子斩断,前一半,留给了小屋,后一半,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方竟成常跑那座叫绍兴的小城,因为,绍兴是公司里划给他的片区,任何人也不能抢走。方竟成就在杭州和绍兴之间跑,在跑的过程中,他认识了风铃,一个身材颀长的小城女子。风铃穿着一套运动服,扎着清清爽爽的小辫,她在娱乐城里做兼职,她和方竟成一起跳过舞。有一天,方竟成把她轻轻拥在了怀里,方竟成说,风铃,我回不去了。风铃笑了,她闻到了方竟成身上的酒味,她也知道方竟成是个有家的男人。但是,方竟成说回不去了,这与她是无关的,她不想介入感情的恩恩怨怨,她只想过自己简简单单的生活。风铃宁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那天晚上她走出娱乐城的时候,天上正下着小雨,她看到一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衬衣,站在昏黄的街灯下。昏黄的灯影中斜斜的雨丝,让这个男人有了让人心动的感觉。这个男人,就是方竟成。风铃叹了一口气,风铃叹气的过程中,方竟成向她走去了,然后,他们沿着胜利西路,一直慢慢地走着。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他们走了很多路,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座江南风味的建筑,那个地方,叫做沈园。方竟成说,这里生长着陆游和唐婉茂盛的爱情。然后,电光日火般的,他们看到了光阴的故事,看到了远离现代的古典爱情。方竟成说,我找不到方向了。风铃没有说话,她一直生活得很平静,她又叹了一口气,她叹气的意思是,平静的生活,就要被一个执着的蒙古人打破了。 3 方竟成在总公司参加营销会议的时候,接到了风铃的电话。风铃说,你来吗?你来看看我吗?方竟成抬腕看了看表,在看表的同时,他不假思索地说,我马上来,你等着我。他提前离开了会场,他当然看到了王董事长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因为这是一年一度至关重要的年度营销会议。方竟成往家里赶,方竟成对小雅说,我去绍兴。小雅替他整理皮箱,小雅从来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小雅养成了替他整理皮箱的习惯。小雅给他放上衬衣、领带,放上绿茶、剃须刀和内衣裤。方竟成看着小雅有条理地整理皮箱,方竟成看着一个女人为了他赴另一个女人的约而作出的付出。方竟成有些歉疚,但是,他还是拎起了皮箱。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小雅将身子倚在了门边,但他没有回头。许多事情没有结束之前,又有谁能回头呢。 方竟成终于踏上了绍兴的大街,江南建筑涌进了他略显疲惫的视野,将他的眼眶挤得满满的。他轻易地找到了风铃,敲开风铃的门,风铃在他进屋后,从背后抱住了他。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想要倒下来。他以为自己一定累了,他在外面拼打,怎么会不累呢。他没有说话,风铃也没有。风铃就这样从背后拥着他,挂钟的声音很夸张地响着,时间像水一样从他们身边流掉了,终于,夜幕一寸一寸降临,风铃开亮了灯。静默之中,他们把该说的通过眼神作了交流,除了想念以外,别无他物。风铃坐在床沿边晃荡着一双赤着的脚,她抽着一根细长的烟,方竟成也点了一支烟将自己疲惫的身躯靠在门上。方竟成说,你有什么事吧。风铃吐出一口烟笑了,风铃说,想念你还不行吗。风铃又说,就是想念你。方竟成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拥吻风铃的时候,风铃在他的怀里挣扎,风铃推开他,风铃说,你是不是一个对家负责的男人。方竟成想了很久,他认真地想着,他最后认为自己确实是一个热爱家的男人,所以他郑重地点了点头。风铃说,那么,你对家负责就可以对我不负责了吗?方竟成无话可说,方竟成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然后,他沉默地离开了。他轻轻带上门,将风铃和风铃轻轻的哭声关在了门里。 现在,方竟成听到风铃清晰的声音,我想嫁给你,你只要给我一句话就行了,你能离吗,能,还是不能。方竟成没有回答她,他在想此刻小雅一定一个人坐在餐厅里吃晚饭。小雅的手指上有了一只钻戒,那是他信守诺言在结婚两年后送给她的。他很认真的给小雅套上了迟到的钻戒。那时候小雅无声地哭了。小雅无论洗澡还是睡觉都戴着钻戒。她固执地以为,守着戒指,就像是守着淡淡如酒的婚姻。有一回,小雅的钻戒丢了,她失魂落魄地找了很久,最后,才在墙角找到了,那是她擦地板时不小心掉的。方竟成把思绪拉回来,风铃的脚一直晃荡着,像是钟摆的样子。风铃又吐出一口烟说,你说话呀。方竟成还是没有说话,他突然想起一本书的开头,一个男人,他的生命里需要两个女人……那么,小雅和风铃是不是他生命中不可缺的女人呢。 屋子里飘满了烟雾,电话铃响了,风铃接起了电话。风铃看了方竟成一眼,很轻地和那边的人说话。方竟成忽然笑了,那一定是个男的,女人有灵敏的直觉,男人也有。方竟成轻轻走出屋去,走出屋之前,他将吸了一半的烟掐灭了。他老是抽半根的烟,因为许多时候,抽着抽着,他会接到小雅的电话,说家里怎么怎么了。他就会自然而然的掐灭正抽着的半根烟,陷入深深的沉思。现在,他想回杭州,他很累了。他走出门之前,风铃的电话还没有断。方竟成到了楼下,抬头往上看,他看到熟悉的那扇窗透出一小抹淡淡的光,留给他许多回忆和温暖。 4 小雅坐在餐桌边,餐桌上是一小束鲜艳的向阳花,还有半玻璃杯静静的水。小雅坐着的样子也很静,像是一滴安静的水。小雅看到方竟成来回踱着步,然后,他听到了方竟成低沉的声音,咱们离吧。那时候小雅笑了,小雅把眼泪都笑了下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笑着,一边笑,一边将那枚钻戒褪下来。由于她戴的时间过长,褪下来很难,让她手指上的皮肉受了伤,让她感到了不能言说的一种疼痛。她忍痛走出屋去,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她凭直觉知道方竟成一定有了女人,这个曾经海誓山盟许下诺言的方竟成一定对人家也许下了同样的诺言,一定的。但是她没有说破,她等着方竟成有一天亲口对她说出来。现在她听到了,所以,她走出屋去,又退回来,开始默默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她看到方竟成痛苦地蹲在墙角,将两手插进头发里。 小雅走了。方竟成只看到小雅留下的一枚钻戒,躺在一杯安静的水边。方竟成给风铃打电话,电话没人接。方竟成就一直打,打到第二天东方发白,还是没人接。方竟成没有睡,他红着眼拎着皮箱,再一次乘车去了绍兴。 方竟成没有找到风铃,方竟成就等在风铃家的楼底的绿化树下。风铃后来终于出现了,和风铃一起出现的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穿浅色毛衣的男孩,他将手环在风铃纤细的腰上。他们没有看到方竟成,方竟成却看到他们上了楼,方竟成就在楼下站了很久。方竟成知道,自己的方向不再是绍兴了,所以他拎着皮箱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在新建成的城市广场上坐了很久,他看到阳光明媚,许多人在广场上散步。他坐在石凳上抽烟,他抽了很多烟。他想起自己和风铃一起看《花样年华》时的情景。光盘是盗版的,光盘里苏丽珍穿着旗袍的忧郁神情多么美丽,周慕云抽烟的忧郁样子很么美丽。他们就坐在淡淡的光影中抽烟、喝水,看别人的爱情在晃荡的镜头和西洋音乐中上演。但是,感情也能盗版吗,感情不能盗版的,就像他和风铃。他拨通了风铃的手机。风铃的手机是情人节的时候他送给她的礼物,他一直都让风铃去买一只手机,风铃没有去买。最后,他送给她一只爱立信的淡灰手机,他喜爱灰色,不仅仅因为灰色高雅。手机没人接,方竟成就一直拨着号。终于,一个绵软而且懒洋洋的女声轻轻响了起来,让人有一种心旌动摇的味道。方竟成没说什么,那边说了,因为那边猜到了一定是方竟成。那边说,方竟成吧,你在哪里。方竟成说,我在绍兴。那边说,你,看到什么了吧。方竟成自嘲地笑笑。那边说,看到了也好,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不能没有根,我不能做浮萍。我早说过的,如果你选择离婚,我一定嫁给你,可是你太恋家。方竟成没有说他已经和小雅分手了,方竟成什么也没有说,沉默了许久才说,谢谢你陪我走了生命中的一段。说完,方竟成站起了身,向火车站走去。方竟成的方向,当然是杭州。 在回杭州的动荡的车厢里,方竟成站在连接处,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窗外是三三两两的务农人和突然出现的一棵树或两三个草垛,他想,这人生是不是一辆前行的火车呢,那么,他在一个叫风铃的小站小憩了片刻。 5 方竟成病了一场,方竟成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生病。小雅一直没有出现,到是高小松打来过一个电话。方竟成说你是谁,那人说是高小松。方竟成客气地说,小雅不在,她出差了,她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对了,你在北边还好吧,你来看看她吧。方竟成讲了很久,以表示自己的豁达和大度。那边没有回声,很久才说,她还好吧。方竟成想,小雅好什么呢,小雅的心情一定糟透了。但是方竟成还是说,她很好,她常提起你。客套一番后,电话挂了。方竟成的脑海里却浮起了他和小雅恋爱时的情景。方竟成苦苦地笑了笑。 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方竟成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让他做了全面的检查,医生说,你不可以太累的。方竟成说,我从大草原来的,我身体很好,没事。大夫冲他笑着摇了摇头。大夫说,你真逗。 方竟成去学校找小雅。方竟成想,不去学校的话,一定找不到小雅了。那时候正在上课,门卫放方竟成进去了,门卫认识他。方竟成站在教室外听小雅给学生们上课。他听了很久,他将自己靠在教室外的墙上。他感到缓不过气来,所以才把自己靠在墙上的。靠在墙上方竟成才感到自己多么像一只飞累的蜻蜓。方竟成没有见着小雅。在下课之前,方竟成离开了学校。方竟成离开学校后,去了以前住过的小屋。他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将他包围了。他颤抖着爬上小方桌,盘腿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支烟,开始认认真真地抽一支烟。他看到了升腾的烟雾,看到了那些发了霉的报纸,他们的平淡生活曾经被那些旧了的新闻紧紧包围。他还看到有一小缕阳光挤进不大的窗子,阳光中,有灰尘清晰在在方竟成的视力范围内舞蹈。他还看到手指间燃着的纸烟,正冒着白烟。白白的烟灰已经有很长一截了,终于,烟灰无声地掉了下来,多么像方竟成的一段人生。 方竟成在小方桌上倒了下来。他听不到声音了,只有屋子在旋转,他的马儿和大草原在旋转,还有,就是他和小雅的平淡生活,和风铃的恩恩怨怨在旋转。方竟成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他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他看到了小雅,他就很牵强地笑了一下。小雅说,风铃寄来了一只银灰色的手机,她要结婚了。小雅还说,高小松从北方回来了,他的妻子没有跟着他来,他只带回了他的一脸大胡子。方竟成感到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方竟成知道,这个世界上,许多的恩怨不会完。小雅也是,风铃也是,都没有完。方竟成想,风铃就要披上婚纱款款走进婚姻的殿堂了。但是方竟成不知道。风铃在寒风吹起窗纱的日子里,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多半截烟头的烟,被她在桌子上排成了心形,那是她偷偷收藏下来的方竟成没抽完的烟。方竟成不属于她,方竟成就连抽烟都不曾在她的屋子里抽过完整的一根,方竟成怎么可能属于她呢。她只有受伤的份。她拿起烟,点着了半截烟头,烟雾就升腾起来,将她瘦小的身躯淹没。 很久以后的春天,她的生活已经很平静了,她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拨了方竟成的手机。电话里一个女声告诉她,说风铃,方竟成他已经不在了。电话挂断了。风铃握着红色话筒,久久没有放下,对方怎么知道她就是风铃,而方竟成不在了,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像他只燃烧了半支的烟一样,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呢?风吹动了窗幔,风铃站在窗口,突然觉得,静默之中,千年匆匆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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