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拐杖》




  母亲今年六十七岁了,体弱多病,再加上岁月的风霜,看上去像八十岁的老人。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健康过。追诉我童年的记忆,十一岁以前全是一片空白。十一岁以后的事就如同隽刻在大山深处石头上的文字,经年累月,无法退却,想抹也抹不去。家境贫寒,半个多世纪农村艰难生活的负累,母亲的双腿一直不很灵便。五年前的那个冬天,母亲在老家的院子里摔了一跤,右腿骨折。虽经医生救治,但年过花甲的老人,痊愈后再也摆脱不了拐杖。
  十一岁那年,也是一个冬天,没有骤来的风雨,没有不安,没有恶劣的情绪。没有,什么不祥的征兆都没有。我依然坐在教室,听着老师讲解朱自清的《背影》。就在我幻化着朱自清勾勒的那个胖胖的,蹒跚着跨过月台的老人背影的时候,一个背影跃入了眼帘,透过教室那几根木栏架起的窗户,家里人背着母亲正从窗外经过。是一个背影,像母亲,但我没敢断定。放学回家,背影被证实了,是母亲。
  就在那个漫长的严冬,母亲一直住在医院。春节即将来临的时候,母亲还不能出院,父亲却突然离我们而去了,永远!记得把父亲停放在灵堂的时候,母亲从医院回来了。没有医院的许可,是强行出院的。但母亲仍然不能走动,回来了,但还是一直躺着。就躺在现在老家房子左边的外屋。
  那个冬天很冷。在我的记忆里,从那以后仿佛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么冷的冬天了。安葬完父亲之后,母亲还是一直躺着,很少说话。我们给她说话,她也不大理睬。怕我们的搭理打扰她,也就不再和她多说了。
  春天来了。屋前一湾溪水叮叮咚咚流淌着春色,屋后数重青山披挂着春意。新学期开学前的一天,母亲突然从床上起来,拉着我走进了学校,用赊账的方式让我读完小学最后的那半个学期。
  从那以后,母亲病情有些好转了。虽然仍然是病体缠身,但也能料理父亲走后留下的那半个残破的家庭(说是半个,是因为父亲在时的那个家已经被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卖了半个)。但也正是从那时起,朱自清在《背影》中的那句“大约大去之期不远也”的话就在我的大脑里生了根,随时都在耳畔回荡。
  含着眼泪将母亲托付给父老乡亲踏上南下的列车外出求学的那几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随时都担心有一天会接到“家母病危速回”的电报。母亲在老家孤苦无依地呆了四年,我在外提心吊胆一边勤工一面俭学过了四年。四年中只是提心却没有真正有什么不好的音讯。虽然母亲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我在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读四年书没有让家里支付一分钱,相对其他农村的父母,母亲省却了许多操挂。
  但不幸还是传来了。就在我分配到工作单位的第四个月,母亲在老家的院子里摔了一跤,右腿粉碎性骨折。母亲从医院出来后,我就在我工作的这座城市租了一套房子,将母亲直接从医院接来了省城。刚参加工作,正逢单位搞三产集资,母亲住院期间的费用,我负债累累。租房的房租,水电费,母亲那个老病的药费,集资贷款的还本付息……我入不衍出,经济拮据。母亲不忍心看我如此受苦,执意要回农村老家去,而我,为了不让母亲知道我的处境艰难,四处举债来供养母亲的生活,虽然母亲从医院来省城才半年加十八天,我却感到力不从心。
  含着眼泪将母亲送回了农村老家,看着母亲面对那低矮而陈旧的楼房,一跛一拐地在高低不平的泥地上艰难行走,我心里说不出的酸痛。当母亲用慈祥的眼神将我送别故土返回省城的时候,我的心情难过得不敢再回头看母亲一眼。
  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生离,不是死别,是无可奈何别无选择。我就那样头也不敢回地走了。脚步很沉重,我分明能感到母亲的目光一直粘在我的后背上。朱自清“大约大去之期不远也”的声音和母亲牢牢粘在我后背上的目光伴随我走过了秋冬春夏。
  参加工作两年后,我赶上了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虽然还叫福利分房,但也仅仅是在煤气、水电方面,按我的工龄、级别来算,我要支付的房款对我来说还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我是可以采用分期付款的。把平时省吃俭用和拉拉借借的钱支付了首期付款,和单位签订了一份购房协议,郊区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钥匙到了手。虽然房子还是毛房,我也无能为力进行装修,但对我这种打着背包进城的城市边缘人来说,有套房子就等于有了家,感觉也不错。
  著名作家毕淑敏说过:“父母不再了,我们就无法言孝”。是的,永远!
  拿到房子钥匙的第五天,我把母亲又从老家接来了省城,住进了那套没有进行任何装修的房子里,到现在已经三年多了。三年来,我一边支付住房贷款的还本付息,支付集次贷款的还本付息,接济着几个兄弟姐妹,日子过得很艰难。三年来,我先后给母亲请了三个保姆。三年来,母亲都拐杖不离身。白天,她外出游动,一跛一拐的,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看着繁华大街上的熙来攘住,比较城市里的车水马龙和乡间原野的猪牛羊群;看着公园里的草长茵飞,比较城市中的花团锦族和农村田间地头的泥土气息;看着旅游休闲渡假风景区的白去蓝天红砖绿树,比较着大山深处的脸朝黄土背朝天,虽然,城市里的这一切她都不是很看得明白,可每当她坐在别人送我的那张破沙发上谈论起她每天的所闻所见,眉飞色舞,字里行间掩饰不住她的喜悦,我们也能通过母亲的表情感受到母亲的幸福。作为人子,虽然不能为老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和更舒服的环境,但尽力尽心去做,也感到很欣慰。
  还有,在我那套房子后面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菜场,每天天不亮和每晚天已黑,我们都能听到那些卖菜的人为了什么大声争执着的声音。母亲常常会拄着她的拐杖,一跛一拐地在菜场中拐动。我曾经试着想减轻松母亲的负累,替她买了许多菜放在别人送我的那个旧冰箱里,但我多次发现,就算我尽力去买那些比较适合母亲味口的菜放着,她每天都还要尽力去菜场一两次。久而久之,我不再为母亲包办买菜,尽力多给她点钱,菜场上的那些人和她,也渐渐的熟悉起来了。
  人老了,总要有点寄托的。
  我拿什么给母亲寄托呢?母亲说,人老了,身体又不好,能到省城来过这样的几天好日子,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还孤身一人,尚未成家。我知道,在这些问题上,她们那一代人与我们这一代人是有些代沟的。有些具体的问题,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老人就是老人,半个多世纪的农村生活,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简单的生活条件,已经固锁了她们那一代人特定的思维模式,用我们的思维向她们解释情感上的问题,语言是会显得苍白无力的。也正因为我在情感上历经的艰难选择和坎坎坷坷,我也无法完整地就我的婚姻给老人一个明确的交待,恰恰又是感情上的纠葛和牵绊,有时候我为了寻找解脱而有意无意地放纵抽烟和喝酒。但越是这样,我感情的流浪就一直没有找到灵魂的故乡。
  我一天天地孤独着,拮据着,奔波着。母亲一天天地衰老着,期盼着,牵挂着。我在外奔波,母亲在家寂寞。我一直孤单地过着日子,母亲一直期待着某种结局。就这样,二十世纪过去了。在我青年时代的时光概念里,2001年是一个遥远的日子,当2001年就要过去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在我那套简陋的房子里,吃饭,读书,写文章,睡觉。母亲已经好久没有过问我的事了。真的,已经好久了。只是,母亲常常会走到我的门前,拄着她的拐杖,一跛一拐,看看表,站站。星期六星期天,她会把电视机的声音关到连她自己都听不到的音量。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笑着说,人老了,耳朵不中用了,反正有声音无声音已经无所谓了。我明白,母亲是怕影响我的睡觉。如果是平日里,母亲一般会在早上七点左右拄着她的拐杖到我的门前,一跛一拐的,看看表,站站。如果没有听到我的动静,她会叫着我的乳名,让我该起床了。不用说,母亲的拐杖在水泥地板上碰动的声音,就是我早晨起床的闹钟。多少年了,只要一听到母亲的拐杖声,无论睡梦有多甜,我都会从睡梦中醒来。有时候,母亲轻轻地叫我的乳名,我会轻脆地应一声,要么我会在母亲刚踏出她房间的时候就喊她一声,她就会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了。这些,都是母亲和我的无声语言。母子从小相依为命,许多东西已经不用再用语言来表达了。
  记得有两次,母亲没有按时拄动她的拐伏,我睡过头了,没有赶上单位早上的交通车,母亲说,都是她不好,应该早点叫醒我的。但人老了,眼睛不好使了,看表只看得到用五进制计数的分钟,知道我头天晚上睡得晚,想让我多睡几分钟。 我鼻子酸酸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下雨天,我因应女朋友的邀请,去了她们家。第一次见她们家的人,还要应对各种的考验,考虑的问题多一些,忘记给母亲打电话。当我从未来的丈母娘家吃完晚饭赶回家的时候,到处都是华灯高照,灯火通明。走在朝向我那套房子的大街上,很远我就看到母亲房间那扇窗子前有一个人影。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当我确认那是母亲的时候,母亲正在凝望着我,脸上挂满笑容。站在大街上,望着母亲的面容,我的脚步久久不能迈动。穿过铁门上楼的时候,抑制不住,我抹了三把酸楚的眼泪。走进家门,简陋的房子,陈旧的摆设,那张破沙发前,多了一张小新桌子,菜、茶和啤酒,摆满一桌。母亲走过来,还是轻轻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进二十八岁了。妈特意给你做的菜,来,尝尝。菜已经几乎凉了,茶已经的确冷了,杯子中的啤酒飘散在房间里。我的心热腾腾的,好像什么东西堵在喉里,硬硬的。双膝跪下,我敬母亲一杯。端起酒杯,我一饮而尽。我分明感觉到,那套房子里充满酒味,沁人心肺。
  那一夜,母亲说了很多话,但还是只字不提关涉我的婚姻问题。那一夜,我只是听母亲说,自己很少插话,也只字未提我、我现在的女朋友和未来的丈母娘家的事。母亲困了,我搀扶着母亲左手,母亲右手拄着她的拐杖,一跛一拐的,走进了她的房间。
  母亲睡了,我拉了灯,关上门,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母亲已经睡去了,打着均匀的呼噜,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清晰地听到。我一夜未能入睡。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过去,现在和将来。还有,母亲的拐杖和母亲贮立窗前凝望我的眼神,也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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