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一出戏,你有你的舞台,我有我的角色。 演完这出戏,累了、倦了,拭去浓装淡抹,看到一张张生疏的脸。 ——题记 养大这个孩子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看着他幼时留着辫子的照片,看着他套过的闰土时代的银项圈,还有那把用以关他在家的大铜锁,在瞧瞧这如今已出人头地、相貌堂堂的儿子,躺在病榻上的母亲--这个辛苦拉扯了孩子大半辈子的女人,没有闭上眼睛,却已灵魂出壳。 病房的白色是令人窒息的,映在人心里的也只剩大块大块的白色。同样姓白的他扯破压抑的死寂,捧着女人尚温的脸颊。一声“妈”,沙哑;二声“妈”,含着不确定;三声“妈”,终于嚎啕大哭。 男人的眼泪不是随便流的,要流也只能偷偷地流,像水银,凝重地,一滴一滴而不泛滥。但白哲先真的决堤了——一个男人跪在地上,泪水如泉涌,咸得像苦水。 “哲先,哲先,别这样……快起来……”梁宏从白哲先的身后拉扯着他,对于朋友母亲的死,其实他也猝不及防。 “别管我,求求你别管我。”哲先的头埋进了母亲的胸膛。 火葬那天冷冷清清,几个并不熟识的同事充当了送客。白哲先和梁宏穿戴着孝服,像两兄弟般守护着灵堂。小美则站在门口,招待着宾客,一身黑色素装。白家只剩哲先一个了,母亲因此临死也难以瞑目。跪在遗像前的他悔恨着当初的决定,埋怨着自己的不孝。 人死毕竟不能复生,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虽然佩着黑布的西装与摩天大楼有点格格不入,现代人的情感也从不如此外露,但白哲先和梁宏都回到了这家他们赖以生存的外企公司。一早就得喊法西斯“Hi,希特勒”般的效忠口号,做幼稚无比的office早操,带勒人的领带,露虚伪的笑容。 不知怎的,梁宏总感到坐在对面的哲先萎靡不振。虽说丧母之痛难以言语,但梁宏真想给哲先提个醒,这可是外企啊,外面是社会主义,可这里是姓“资”的呀!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哲先那张僵硬的脸已离开了座位。大概是去泡杯咖啡了吧。 真想去拥抱这个外表坚强出色内心却多愁善感的男人,看着他自丧母之日起便一蹶不振的样子,再想想他为自己所做过的一切,梁宏自疚起作为好朋友的不尽责。 “小梁,小梁,不好了,白哲先跟母老虎吵起来了!快,快,你快去劝劝,要不……”梁宏飞身而起,生怕迟了一秒生性内向的哲先会干出什么傻事。 “你看看你,什么样子?溅了我一身咖啡非但不道歉,还扭头就跑。还有,你看你的黑布,今天下午的project 你还打算做不做?客户见了都给你吓跑了!……”“王经理,对不起,对不起,哲先他……”梁宏急忙上前,连赔不是。 “都回去做事去。” “闭嘴,你这条洋人的狗!”哲先一肚子的郁闷发炮了。“我忍了你好久了,神气什么?在洋人面前低头哈腰的,贱!”旁人都惊呆了,连梁宏也绝不曾预料向来以拥有日本人般礼仪而受人尊敬的哲先竟会口出此言。 “你说什么?想走?你被……”母老虎正欲揪住哲先,可扯到了黑布。 “放手,你!”哲先竭力保护戴孝的黑布,手中的咖啡毫不浪费地全撒在了母老虎的身上。“我不干了!”伴着一声冷笑,一个瞪眼,他走出了着压人的社会。 白哲先噙着泪水,走在初夏的梧桐下,想笑可不知笑什么,想哭更不知从何哭起。 千头万绪,心如乱麻。 有人说,生活需要我们带上面具,对着一个人发号施令,对着另一个人阿谀奉承;对着一个人爱理不理,对着另一个人殷情有加。 白哲先想,这下总可以摘下面具轻松一下了。 初夏的天空,佛光普照。 “哲先,你怎么了?冷静一下好不好?”从大楼追奔而来的梁宏突然厉声斥道,“混蛋,你给我停下!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阳光从梧桐叶的指缝间偷偷泄下,流在两张年轻的脸庞上。一张忧郁,一张严肃;一个冷漠,一个无奈。 白哲先感到一只熟悉的手从肩头伸来,紧紧握住自己的肩膀,仿佛正试图用力拽住稍纵即逝的希望但又好象父亲捂慰年幼无知的子女。 “哲先,你总要振作起来的呀!难道你这样胡闹你九泉之下的母亲回安心?”梁宏双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哲先的双臂,把他转过身,试图锁住他回避的目光,慈父般地说道:“今天回浦东吧,我和你聊聊。”“对,我是有话要对你说……你回去吧,别惹了麻烦。”哲先轻轻地掰开梁宏的双手,似乎恋恋不舍但又仿佛心意已决。一个人徜然而去。 初夏的阳光真的毫不吝啬,射透万物,包括尘封的记忆。 梁宏所指的“浦东”是他俩大学毕业后合租的一个一室一厅。留沪工作的梁宏和在上海土生土长的白哲先自大学起就情同手足,进了这家已干了两年的公司以来,哲先经常跑去浦东,和梁宏谈山海经,品巴西咖啡,看难得一见的流星雨,当然也常常谈论理想、爱情。 快乐是不会少的,但悲伤的话题也总有一二。有时,两人会呆望天空,像孩童般争论着哪一颗才是北极星;有时,他俩也会坐在电脑前一个通宵,玩着“叮叮咚咚”的泡泡龙;当然,有时他们也会谈论起女人,梁宏结识四年的女友小美,一个竭力维护女友的神圣,奉为珍宝;一个却阴阳怪气,欲霸还羞。 也因此哲先不可避免地少了许多本应陪在母亲身旁的夜晚。没见过母亲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哲先深知母亲一手把自己拉扯大的不易,也总是下那尽一切办法让日渐年迈的母亲享享晚福。钱是不用愁的,只要你肯变成一头牛不停地劳作,老外给的钱是不会少的。但母亲的死,不暝的双目,含泪的眼眸,终于让哲先明白了她总是心事不定的原因。 迟了呀。只能竭力去弥补了。两个自己心系的人让生命的天平两端为难。 初夏的夜是令人爽朗的,风吹的是那样的直接。哲先在小饭馆吃过晚饭,喝了点酒,略微晃荡地独步在灯火阑珊的外滩。 乘上渡船是,风的宽容展露无遗。哲先有一种被拥抱的快感,被风、被灯光、也被那雄伟的钢铁城墙。风吹的眼睛微微发酸,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五彩的琉璃灯火于是交融模糊。他感觉眼中有泪,就凝固在下垂的边缘,而且散发着酒的芳香。 这个城市哲先是熟悉的,路旁的树木他也是心爱有加。法国的梧桐,南方的香樟,四季青的白杨,还有爬满古老建筑的爬山虎,在这个城市一年四季绿色都不会寂寞。 对于这个城市的特点哲先也是有所感触的。从九十年代的小夏利到桑塔纳2000,奔驰的机械告诉他,这是个飞奔的社会;还有几年前的荒芜野地,如今都已插满了摩天大楼。当然,走在陆家嘴你不会知道石库门的拥挤,漫步于巴黎春天你也不会知道下岗工人的艰辛,而身着西装革履还啜着XO的白领人似乎也无法想象红发露脐、昼伏夜出的地下精灵。是的,这个城市就是如此,这样也才算的上是个城市。豪华与粗陋,高贵与低贱,现代与传统,尊严与现实;进与退,笑与哭,买或卖,欺骗还是坦诚,自杀或者他杀;200 年的轩尼诗、自家酿的黑枣酒,欧米佳、浪琴、皮儿卡丹,要么是蹲在地摊讨价还价。 有时,我们不得不要在其中作出选择。但白哲先相信,有了钱许多人就不会选择天天去挤公车,不会为了一毛两分而争吵不休,但若是没有多少钱,人们也会去尝一次鱼翅,去包一次总统套房。这就是满足,一种瞬时的刺激或者说是一种表演——像戏子一般,演给鼓掌的人看。 过了浦江不用乘车就可步行十分钟到他和梁宏合租的公房。一路很暗,像熟练摸索的盲人般爬上二楼,转动锁开启生锈的铁门,屋里有人。那人毫无疑问的就是曾经和自己同睡一张床,同用一把牙刷,同时又和同一个人有牵连的梁宏。 “回来啦,”梁宏放下手中的厨具,在围兜上擦了擦手,笑着迎上前来,“你小子一下午跑哪儿去了?没事儿了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来来来,快进来。”“……”“嘿,你瞧我干了什么?是你最爱吃的色拉啊,我可很少下厨的哦!来,尝尝,好吃的话下次我也要做给小美吃……”没等刚进门的哲先坐定舒展一下,梁宏便捧着一大碗水果色拉跑到他跟前,勺了一口送到他嘴边,“你小子给点面子好不好?兄弟可是特地为你下厨的哟!”平日里,作为白领的梁宏和哲先都活的紧紧凑凑,忙的不可开交。要是梁宏一个人回家,他就上馆子或吃快餐,只有哲先来的那几天,他才可以吃到出自哲先之手的可口饭菜。 “我吃过饭了。”哲先推开梁宏的手和勺。 “怎么了,你?有话说出来舒服的,别憋着行不行?我看着也不舒服,你知不知道!” “梁宏,我准备紧快结婚……” “什么?可现在是……” “对,过了头七就结婚!”哲先终于数天来头一回正视了梁宏那双褐色的眼睛,在他的眼中,他看见自己的脸是那样的憔悴、灰暗、狐疑不定。 “那……那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梁宏放下色拉,起身走到窗前。 “你和小美也该结婚了……我们一起吧。”他笑着,有点自慰的勉强,“明天我就去婚介所,你说怎么样?”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你可别因为你妈的心愿未了而勉强了自己,耽误了自己的幸福啊。” “是的,我考虑清楚了!”这句话很轻,很沉,但斩钉截铁。 幸福?幸福是什么? 晚上,那碗色拉被忘了放进了冰箱,不知第二天会不会变质。但两人都顾不着这些早早地睡了。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惆怅。他们同睡在一张大床了,一个向墙,一个对窗,一个盯着墙缝里忙碌的蜘蛛,一个望着窗弦上的月芽。 很久很久以后,大概刚过了子夜,又或许已是三更。哲先终于挪了挪身子,伸出犹豫的双臂挽住了背对自己的梁宏,用唇轻轻地在他的脊柱上烙下了一个吻,一个告别式的,仿佛泛着bacaddi 的淡雅有夹着五粮醇的浓郁的吻。 梁宏睁开惺忪睡眼,看到胸口紧握的双手,感到背上温存的唇印,他尽量保持不动,一动也不动,心脏也不动,呼吸也不动。但谁又料到,不属于他的眼泪从他的眼眶中夺眶而出,一滴一滴,不,只有一滴,不知滴在谁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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