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漆黑，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曾经不相信夜能够黑到“伸手不见五指”这种程度，因为以前，这个时候我早已睡去。我根本不曾亲身体验过夜的黑。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黑原来可以这么的彻底。从我开始习惯了在黑夜活动起，我就开始习惯了这种漆黑。我开始喜欢上了夜的漆黑。
　　外面下着雨。雨不大，但很密。其实我看不到外面的雨，因为四周一切都是漆黑的，我不可能看到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我甚至看不到身边坐着的丫头。可我知道，她就坐在我的身边，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她的眼睛一定是朝我看着的，因为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看我的机会，哪怕像现在这样，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我看不到外面的雨，我看不到身边的丫头，可我能感觉到他们，因为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在黑夜中，我总是能听到这种很有节奏并且很低沉的声音，我也喜欢上了这种声音。而且，当我听得到心跳的声音时，我总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我可以用我的心去看，而无需眼睛。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因为只是到了最近，我才开始有机会在黑夜里生活。现在，我听到了我的心跳，于是我看到了外面的雨，身边的丫头。
　　我掏出烟，掏出打火机，在一声清脆的声响之后，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蒙盖了起来。我无法适应那明亮，那光芒，就像我已经无法适应的白天的世界，那仿佛不是我的了，我的世界已经只存在于黑夜了。我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
　　“快把眼睛闭起来，别看，眼睛会受不了的！”我赶紧冲丫头喊道。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受不了？……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关心别人？你自己呢？”丫头的声音中，有点颤抖。我看得到她脸上的委屈和怨恨，趁着火光，我看到了。看到了又怎么样呢？
　　我凭着感觉点上烟，把火灭了，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
　　四周还是一片漆黑，只是，多了一个红色的明亮的烟头在我们的面前运动。
　　“你回去睡吧，今天就算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吧。”我猛吸一口，让这句听起来很冷酷无情的话随着烟一起离开我的嘴，离开我的身体，然后，在漆黑的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仿佛，它们从来都不属于我，和我不曾发生过任何关系。
　　没有回答。
　　我隐隐看到了一点烟雾的踪影，在红色的烟头上方，隐约有种袅绕在盘旋。我把烟放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用拇指和中指将烟头重重地弹向墙壁。遇到阻体的红色的烟头散出美丽的火花，朝着四面八方爆开，然后，从空中溅落，在幻发出一瞬的光辉后，又重归黑暗。
　　“真美，像烟花。”丫头把头靠在我的身上，轻轻地说。
　　我没有移开她的头。
　　我再次掏出烟，掏出打火机。闭着眼睛，点了又一根烟。当我闭着眼睛的时候，我仍然能感觉到火光的亮度。我感觉丫头睁着眼睛在看我抽烟；我闭着眼睛，沉醉在自己营造的颓废之中。
　　我曾发了个毒誓，只爱丫头一个人。可当我有一天开始习惯了黑夜，我发现，我无法做到只爱丫头一个人。我知道我爱着很多的女人。
　　其实更根本的原因是，我谁都不爱。我只是在欣赏她们。我喜欢她们在我眼前出现，我喜欢看她们。如果一定要说我爱谁的话，那，我只能说，我爱我自己。
　　我想告诉丫头我们的事已经不可能了，可我没有勇气。我无法注视丫头看我时的单纯的眼光，我无法在这种眼光的注视下去告诉她我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去给她她曾经以为我能给她的幸福——她自己认为的幸福。我不能。可我没有勇气告诉她。我是个懦弱的男人。
　　“明天晚上去看烟花吧。”这是丫头第一次主动约我出去。当时我一定是非常的兴奋和高兴的。现在看来，当时的我应该是非常迷恋丫头的。是的，那时我以为自己爱上了她，义无返顾地。我想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内心的狂喜。我答应她的时候，很愚蠢的故意装作很冷静，很矜持，似乎很不愿意去；然后好像很不乐意地答应了下来；可我的表情谁都看得出来，高兴得要死。我天生不会演戏，我根本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情感。
　　“那明天不见不散！”丫头则已经开始沉浸在对明天的期待中，所以，没有看出我的失态。
　　我仍然记得，那天晚上，我的脑子里全是缤纷的烟花，我在幻想烟花的璀璨；我没有睡着，至少我愿意相信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而是在梦中邂逅了烟花。
　　丫头把我带到了我们附近最高的那栋楼的天台上，我们坐在楼沿子边上，把脚悬荡在半空，静静地等待着烟花。那天的夜空也很黑，我当时很吃惊，因为那时我生命中的黑夜是有灯光的。而那天，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很黑。这个都市在夜里是有灯光的，可，那天，所有的灯光都在我的脚下，离我那么远。现在想起来，那种黑也许是对我现在生活的一个暗示，一个预言。
　　我在等的时候就琢磨着，待会儿的烟花和我昨天梦中的烟花哪个更美呢？
　　“来了来了！”丫头总是在她期待的事情出现或者发生的时候显得异常的兴奋。她的大声喊叫让我有时候无所适从。
　　刚才还是漆黑的夜空一下子被照亮了。我突然吃惊地发现，我是那么恐惧。我发现自己对我面前的烟花有一种很大的近乎莫名的惊恐。
　　昨天梦中对烟花的所有的美好的憧憬，在一瞬间都幻灭了。我看到它们拼命地往高处串，就为了在放射出一点点的火花后去迎接死亡，我心里觉得这是一种很不能让我理解的欲望。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看烟花，看着它们从生到死，好像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不知道他们的喜悦是从哪儿来的，包括丫头，我觉得她是非常高兴的；可我的喉咙口，却有种血腥的味道。我的四肢和身躯一下子被血弥漫着，每一根粗的细的血管里都充斥着鲜血。凭着它们的力量，我能感受到我的衣服对我的皮肤的刺激。在这个时候，我整个人都在感知世界，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器官。我用我的全部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我很害怕。在我的眼里，它们不是烟花，而是生命。我怕得要死，我紧紧的抓住横在胸前的铁栏杆，我想我的样子当时一定很可怕，我的眼一定是血红的。丫头正沉醉于烟花中，她再一次没有看到我的真实表情。
　　看了烟花后没多久，我就和丫头开始了恋爱。直到有一天，我开始了习惯黑夜。在黑夜中，我突然意识到丫头对我生命的毫无意义。
　　当我生活在黑夜中时，我再也不需要丫头了，我只要感知我自己。
　　“你再弹一次烟，好吗？”我听到了丫头这么请求，睁开眼。其实睁不睁开都是一样的，四周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弹出了这个烟头。当烟头绽放出烟花的时候，我吐出了烟。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是如此迷恋烟花；而我，也已不对烟花那么恐惧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任何人了，我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生命状态了，我只是一个自恋的人。我只爱我自己。
　　“真美……”丫头又说了一遍。我知道她后面还有话，可她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不想知道。
　　“回去睡吧。”我再次这样说。我不是担心她，而是，我喜欢一个人沉浸在这样的黑夜中。有她在，我的感官无法完全放开，我不想放弃一个这么好的夜，那么黑，有雨，所以，我想让她走。我要一个人感受今天晚上的黑。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你想一个人？”
　　“太晚了，明天还有事情做的。”
　　“好吧，我听你的。……”
　　我再一次感觉到她在凝视我的脸，我感觉到她在读我的脸，想读出一点我是在骗她的哪怕是非常小的线索。我害怕她这样，因为我觉得我是对不起她的。我庆幸黑夜，至少，她不可能看到我的表情。我当时皱紧了眉头，开始厌恶身边的她。我没有骗她，我不爱她。只是，我还没有和她说，说我已经不爱她了。
　　这是她第三次没有看到我的真实表情。
　　我再也没有去找她，她也没有来找我。我不去找她是因为我生命中已经不需要她了，我只要有我自己就够了；而她不来找我是因为她根本找不到我。我白天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睡觉，没有人知道我的地址；一到天黑就出来，在周围的酒吧里一个换着一个地感受我自己，爱我自己。我的皮肤一天天的白着，那是我再也不经历阳光的结果。
　　我在黑与白之间，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过渡，令自己满意。在黑夜中，我再也不需要掩饰，因为，黑夜已经为我掩饰了一切。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很久没有在白天出来了，可那天我必须出来，因为，我接到了一个邮包。邮局在黑夜是不办公的。所以，我必须在白天出来。拿到包裹单令我吃惊不小，我不知道寄包裹的人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地址。那个人是把包裹寄到我经常去的酒吧。寄包裹的人，是丫头。
　　我的眼睛显然已经不习惯白天的明亮了。在邮局里，我排在一群买邮票、信封、付各种各样费的人后面，我发现我和他们的距离是那么远，我和他们好像生活得完全不一样。我的生活不需要邮票，不需要信封，不需要付费。他们在为生活而生活，我在为自己而生活。我的目光一定是冷漠的，因为他们看我的目光是好奇的，甚至有一点点的嘲笑。我开始想象丫头寄给我的是什么。我不熟悉拿包裹的一切手续，我被里面的工作人员当动物一样支使，这样，那样。
　　是日记，丫头在那些找不到我的日子里写下的日记。我轻轻地笑了一下，“给我这个有什么用，我会看吗？”我会的，我马上就看了。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看不下去。我知道她写的是什么，不看我就知道。
　　我很快地翻了一遍，却被一张照片锁住了思绪。
　　那是一张烟花的照片。照片上的时间告诉我，那是去年秋天的事。
　　“烟花 ……”我冷笑着念叨着，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放进包裹箱子，走出了邮局。
　　邮局外面有很多人围着，我知道，那是一起交通事故。白天的人们是不能摆脱对热闹的追逐的，一有机会，就要满足自己的好奇，而交通事故，又满足了他们对暴力的某种渴望。于是，他们围着。
　　我走开了，因为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就在我走过围着的人群的时候，我从人们拥挤的缝隙中，看到了一辆车，以及车窗上的血红。血红散在玻璃上，形状像一朵烟花。
　　那是一种很彻底的红，就像我熟悉的那种很彻底的黑一样。阳光从周围的玻璃从各个角度映射着血红，令单一的血红也呈现出微妙的变化。
　　我突然想到了那次在楼顶看到的烟花。烟花稍纵即逝，可那血红却会在玻璃上停留，至少在被擦拭前，它是永恒的。
　　我没有停住我的脚步，可我的脑子里，却迟迟不能将这血红的烟花抹去。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烟花。我觉得，它很美。
　　回到住处，我把丫头寄给我的日记扔在角落里。我的生活没有因为这些日记而改变，我对丫头的态度没有因为丫头的这个举动而改变。
　　我继续着我的黑夜的生活。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丫头。我去邮局的那天，丫头一直在门口等着。
　　她从一个酒吧的朋友那里知道了我经常去的另一个酒吧，可她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再去那个酒吧，也许，就不去了。丫头就寄了包裹，然后，等在邮局门口，等着我的出现。那天，她看到我，就急急地过马路要来喊我。车来了，她被撞了，她的血幻做美丽的烟花，留在了车玻璃上。她没有让我再看到她的人，却留下了一朵美丽的烟花，我看到过的最美丽的烟花。
　　每年我们这个城市都会找一些机会放烟花。我从不浪费一个看烟花的机会。我找一个高楼，爬到天顶，坐在楼沿子边上，看着烟花在我面前一个个地诞生，然后，一个个地死亡。我再也没有和丫头看烟花时对烟花的恐惧了，我想，烟花就是要死的，它们不死，就无法留住美丽。
　　烟花是美丽的，她们的美丽是要时间来衡量的，所以，当她们死亡的时候，我记住了她们的美。但时间一旦流逝，我却又忘了她们。
　　这个时候，我会想到丫头，想到她留给我的最后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