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师傅说我姓姬,所有人都叫我清魄。
听说,人的记忆是从三、四岁开始的,可我的记忆,却一直零零落落,从七岁开始方才完整。
我记得自己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总是在冰冷如铁却又滚滚不休的液体里随着它们翻腾着,液体腥臭如血,上面浮着最娇媚的血色莲花,那也许是梦境,毕竟,不会有人是生长在血池里的。
成年之前我每天都要在师傅的监督下进血池浸两个时辰,我讨厌从血池里站起身的那一瞬,粘粘腻腻的液体总是慢慢的滑下我的皮肤,让我恨不得奔进最近的池塘将它们洗去。
起身的时候看到那些血色莲花会让我好过些,我很感谢种下它们的人,每次问师傅是谁种下的,师傅总是不说。
师傅是个怪人。
他不爱和我说话,也不爱接近我,他给我一切我需要的,却不给我穿我最爱的白色衣衫。
他看我的时候眼神是空的,我总觉得他是透过我在看着别人。
他总是板着脸,远远的带一个又一个的老师给我,他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行了,你去吧。
我总觉得他怕我。
像其他人一样怕我。
庄里的所有人从不靠近我,连每日饮食都是放好在偏厅里再远远的叫我去吃。
今天自然也会不例外。
今天庄里来了客人,也许很尊贵,因为我看到管家福叔忙进忙出,还拿出了只有在祭祖时候才会用到的琅丝金盏。
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我嗤的笑了一声,反手挠他痒。
是清寒,唯一一个肯和我这样亲近的人,我的孪生哥哥。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怕痒,只是为了逗我开心每次做出笑不可抑的样子,当然我也会很合作的继续挠他,这是我们之间的小游戏,让我觉得我和正常小孩没太大区别。
他放松了胳膊任我挠,只是轻轻的舐我耳朵,口中的热气呼在我颈上,七岁以来身边唯一的温度,我的清寒。
我停了手等他说话,因为每次他这样,总是有事情发生了。
“他要将你送出去”,他闷闷的说,“刚才在正厅我偷听到的,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看着他的眼,里面有一丝痛,一丝怜,一份暖,一份柔。
“这世上没有谁是失去什么人就活不下去的,寒”我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不那么苦涩,“师傅很早就告诉我,要我的那个人权倾天下,他要的东西便一定是要到手的,更何况,我从生下就注定是要为他所用的。”
“不”他收紧胳膊勒了我一下“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谁也分不开我们”
来不及体会他的语意,他忽然放了我狂奔而去。
一阵小小的风将他留在我身上的热度全部卷去,清寒已经跑得不见,不顾师傅对我的禁令,我也朝大厅奔去。
我不要清寒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高绍德斜斜的倚在软塌上,绕有兴味的眼光在奔进来就匍匐在自己脚前不肯起来的少年和一见来人就面色青绿的文寿通之间来回转。
姬家的血脉果然不凡,他笑着想,虽然只是一闪,他仍看到那少年的面貌,应该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有着绝美清灵的脸庞,虽然这个词并不适用在男孩身上。
悠然间似乎听到那少年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并没有在意。
一直偷看他眼色的文寿通觎见他笑,吓出了一身冷汗,正想开口辩解点什么,门廊外传来侍女下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尖叫。
因为匆忙,我掠过的时候并没有收敛气息,经过之处,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清寒闯进去的时候门口的禁卫已经一拥而进,所以门口并没有太多人,我出现在大厅的时候,没人来得及阻拦。
不光师傅的脸色变了,厅中那个衣饰华贵的年轻人的脸色也变了,众多禁军的脸色更是变了又变。
如果我是刺客,如果我的目标是厅中任何人,那人定已没命!
可惜,我只为清寒而来。
那人眉一挑睨我,“这便是清魄吧”
我问,“是你要带我走么”
他点头,“文家只是你的养成之处,朕今日便是来带你离开的。”
听到他自称“朕”我便知道他是谁了,师傅告诉过我,见到这个人,不能露出一点异样情绪,不然便会被他看低。
迎着他打量的目光,我一动不动。
他的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却没有像清寒那样反着釉光的深色皮肤,他很苍白,异常苍白,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肤色,但却不给人丝毫病态的感觉,阴柔妖娆,绝不逊于女子,五官轮廓分明,一双凤眸波光流转,平添了无数诡谲。
一时厅里非常安静。
高绍德微微有些怔忡,他对上的这双眼,清锐带着一丝氤氲,如一朵带着剧毒的妖花,吸引着人的灵魂,那种高傲,那种冰冷,那种气势,仿佛在她眼里,一切都是为了她的存在而存在,连他也没有例外。
怔忡也只是一瞬,他很快的点头并看向文寿通,“你调教的不错,朕回邺城后会下诏厚赏。”
我在他回过头和师傅说话的时候,试图扶起一直匍匐在他脚下的清寒,但清寒硬是不肯起来。
高绍德的目光回到我们纠缠在一起的手臂上已经变成不悦,呵斥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他出声,清寒竟然重重的磕下头去,大声说“求皇上将我和魄一起带走吧”
师傅有些慌乱,喝道,“清寒,给我出去”
清寒直起身,倔犟的看着高绍德。
高绍德眼睛迅速在我和清寒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愠怒的神色变回他本来的似笑非笑。
“我不养没用的人”,他轻轻说“要我带你走,就给我看你的价值”
清寒和我对看一眼,微微笑了,说“我的价值就是清魄的价值。”
“你是在威胁朕吗?”一样笑着,但高绍德的脸变了“文寿通,你的家教真是不错,嗯?”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微微上前一步,牵住了他的衣袖,含笑抬头看住他,“为了清魄,你就收了寒吧”。
高绍德犹如电击的朝后退了两步,那一双黑眸,似有情,似娇嗔,风情万种,倾城一笑,不过如此。
“清魄!”师傅怒喝一声,我撇了撇嘴角,放开了手。
就这一声断喝,将高绍德从迷惘中震醒过来,不怒反笑,“好,好个勾魂夺魄,真是个剧毒的可人儿,朕今日总算明白为何周幽为博美人一笑不惜亡掉整个国家了。”
他踱了两步,凌厉的目光回到清寒身上“收拾一下东西,夜里朕会遣人来接你们”说罢,他摆了摆衣袖,径自去了。
他说的是“你们”。
高绍德并没有将清寒安排在辛苦的职位,而是命他做了随身的侍从,但这也是我不乐见的。
高绍德虽然只比我年长几岁,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危险。
他不会轻易原谅清寒那日对他的威胁,自然也不会轻易忘记我在众目睽睽下对他的无礼。
虽然他一直对我很好,给了我最舒适的别苑,最奢华的美食,最细心的侍从。我喜欢白衣,他就命最好的裁缝给我裁制各式各样的白色衣饰,春夏秋冬,足够我天天换穿新衣,就连我擦手用的丝帕,都是整个邺城里最好的雪白贡绸裁成。我多看一眼他房里插瓶的莲花,他便命人在我别苑里种了满满一池。
他对我应该算很好的吧。
这一切都有代价,我必须尽力做好他安排的每一件事,这样才能不让他有机会迁怒到清寒。
如果我们不曾遇到兰陵,还算平静的日子也许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吧。
呵,如果真能选择,我倒宁愿不曾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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