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国门的第一站就是布鲁塞尔,在西欧呆得时间最长的城市也是布鲁塞尔,因此,布鲁塞尔这座城市给我的感觉比西欧其他城市更为亲切。 其实,作为一个东方人,第一次来到西欧,可以说看任何一个城市都充满新鲜感,随便瞥上一眼,哪怕是一座公厕,也精美得令你咋舌。 欧洲的城市大都有着较深的文化、历史积淀,都有那么一种陈旧的高贵味道。都锋式的尖顶,葱头式的圆塔,中世纪的广场,造型奇特姿态万干的雕塑,以及教堂、皇宫、城堡,石块铺陈的人行路,各种色彩的铁皮包裹的屋脊与各种形状的木制板屋,无不构成了欧洲城市的古雅瑰丽的风格。如果你不细细去品味,恐怕是很难发觉此城与彼城的区别。就是说,欧洲城市有着一个共同的基调。 这是一种古老的基调。我执拗地把这种调子喻作一位衣饰华贵的老人,阅历过于丰富,面孔过于沧桑,墨守成规,习惯寂寞,对什么都不会感到新奇,永远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因此,当找对它投入过多的激情时,她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多多少少让我感到了某种失落。 布鲁塞尔与欧洲其他城市不同。它不仅有着一张悠久文化的沧桑面孔,也还有着十分生动十分亲切的生活情调。这种情调完全可以从这座城市的第一公民身上体现出来。 所谓第一公民,就是最享有声誉的人。 通常,一个城市,一个国家,因为出现了一个杰出的人物而变得格外名贵格外崇高起来。比如拿破仑之于法国,贝多芬之于波恩,马克思之于特里尔……这些杰出人物将与他们的城市一样永恒。当我们走进这种国度,走进这些城市,只有能够被他们的光辉笼罩,他们才有资格成为第一公民或者第一国王什么的。在欧洲这些文化名城如果评选第一公民的话,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可以说比比皆是,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要多资格就有多大资格。单说比利时这个国度吧,就出现过震惊世界的大画家卢本斯。我在布鲁塞尔的皇家美术宫就看到了他辉映千古的杰作。可是,他不是第一公民。这里的第一公民赐予一个孩子,一个光屁股的孩子。 他叫小于连。整个布鲁塞尔城市因为这个光屁股的孩子而大放光彩。他不仅风靡欧洲而且誉满世界。 小于连的名字我早有所闻。而且,我曾多次从报刊上从电视里看到过他的形象。他是一个顽童,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顽童。过去只觉得这个小孩子挺有趣挺好玩的,可是,并不知道他有着第一公民的殊荣。 我在行前买了一本介绍世界的《各国概况》。这本书给了整个比利时国家也不过三千字,而在这三千字中,写到小于连铜像的就有数百字。他的知名度他所受到的关注远远高于卢本斯,也高于他们的国王利奥波德一世。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那个传说故事? 我在这座仅有五十厘米高的小于连铜像前不禁陷入沉思。 许多年前,入侵的西班牙人在撤离这座他们仇恨的城市时,点燃了导火索,企图将这座城市炸毁。事情发生在夜晚,四周没有人。正巧一个光屁股小男孩出来撒尿,他看到漆黑的脚下嗤嗤窜腾着火星的导火索,就将尿柱对准了,一泡尿劲扫过去,就把导火索浇灭了,从而保住了城市。 还有一个传说:古时有一位严厉的女神路经这座城市时,见一位小孩朝着出殡的人群撒尿。女神顿时发怒了,视其亵读神明,于是就惩罚这个孩童天天撒尿不止。 这两个传说显然一善一恶,为更多人接受的,当然还是前者。因为那是一个有趣而又动人的故事。我也宁愿相信这个传说。渴望美好是人类的共性,不论东方西方。那么,这个流芳千古的小孩子就成了一个美好善良当然更多的还是有趣的化身了。我觉得故事本身并不重要,如果考证其真实度,也很难站住脚。这个故事的最早传播者是谁,已经无法得知了,但是,人们还记得雕塑大师捷罗姆·杜克恩诺。正是他将这一公民的形象流芳百世。谁能说得清全世界每年有多少人来到这里观瞻这座撒尿的小顽童铜像。他那裸露的全身已被岁月涂上了一层挺深实的文化装饰味儿了,但是,他的神态依然那般俏皮,小鼻子往上翘翘着,一头不安分的羊毛卷,腆着个小肚子,旁若无人地撒尿。尿柱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小于连一定很得意自己的尿这么长久这么永恒,因而,他的嘴角处挂着得意的微笑。 对于大师捷罗姆·杜克恩诺我所知甚少,也无法找到介绍他身世的材料,尤其找不到有关他创作小于连铜像的资料。但是,从他的作品上,我可以猜想他是个充满情趣充满幽默感的人,他一定有一颗热爱生活,充满好奇感的童心。他可以代表着布鲁塞尔这座城市,也可以代表这个民族。由此,我觉得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了,为什么那么多的对于他们的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不是第一公民,而这个小小的撒尿的男孩子受到了如此的拥戴。这不是一个意义的问题的取舍,而是因为有趣,有趣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比有意义更加重要,更加深入人心。当然这不是一个故作的情趣,这是自自然然的。 透过这个可爱的小于连形象,我们可以看到比利时有着多么可爱的性格基因。于是,我就去想,如果我们的民族也有这么一个传说,那么,会把这个裸露的孩子视做城市的第一公民吗? 抽象一点解释,这是一个东西方文化的差异问题,具体一点说呢?我们的生活态度是不是有点过于正经?或者过于拘谨? 人的生活态度取决于生存的环境。布鲁塞尔是比利时王国的首都,它位于斯海尔德河支流森纳河畔,早年是一片沼泽地,直到公元979年,一位叫做查理的下洛塔林吉亚的公爵在这里建了要塞和码头,取名“布鲁奥克塞拉”,意思是沼泽上的住所。随着历史的发展,这座城市的名字由此演化而来。这座沼泽上的城市的繁荣与兴旺素有“欧洲首都”之称,它是北约秘书处、欧共体委员会、欧洲原子能联营总部等数以百计的国际机构所在地,它是拉丁与日耳曼两大文化的交会处,又被称做“西欧的十字路口”。这座城市的人口不足百万,其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无疑这是一座具有着国际性质的城市。只有这样一座城市方能有这样一位第一公民。在别的城市即使有这样的公民也可能被埋没。小于连诞生于这样一座城市是有着充分的理由可以骄傲的。他于1619年就立于这里——城市中心大广场附近的埃杜弗小巷的街头,至今,可谓阅尽人间春色,也可以说出尽了国际级风头。他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家伙,他为这座城市为这个国家带来了多少乐趣!世界各国首脑凡是来到这个国度的,无不前去拜谒这位可爱而又可敬的第一公民。以示对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尊重。他们为这个小公民穿上本民族的服装,这已经成为一种高贵的仪式。 如今,这个小于连拥有着全世界最多的服饰,这些不同民族的丰富多彩绚烂无比的服饰陈列在大广场南侧的那座宏大的珍宝馆中,有一列橱窗专门用来放这些衣服。我是从一位文化品位极高的同行者那儿的一本画册上看到的,琳琅满目,像一艘走遍全球采集珍宝的豪华游艇,带着沉甸甸的满足感泊靠在宁静的港湾,构成一处独特的风景。这里也有我国风格的服饰,那是李鹏总理馈赠给小于连的。 比利时最重要的节日莫过于国庆日——七月二十一日。这个日子始于1831年,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一日,是国王利奥波德一世的登基日。每年的这一天,大广场就会和小于连一同披上盛装,堂皇华丽,市民们从不同的角落涌向大广场,献上一束鲜花,偌大的广场被鲜花铺满,那五颜六色的花朵排列成多姿多彩的图案,俯瞰完全是一个大花篮。整个城市在这一天就是一座大花园。 国庆节这一天,国王一定会出现在大广场上接见他的臣民。比利时的政体为君主立宪制,国王为国家元首,也是三军的最高统帅。如今的国王是六十岁的阿尔贝二世。他是1993年继承哥哥博杜安一世王位的,博杜安一世是在西班牙的莫特里尔庄园度假时因心脏病突发而逝。我见过他们兄弟二人的照片,长得很相像。弟弟似乎比哥哥还要帅气。我在布鲁塞尔的汽车展馆还见到他们兄弟都曾用过的一辆摩托车。那是一辆比较普通的摩托,没有什么华贵感和亲切感。但是,据说,这座城市的臣民和交通警看到这辆车就会感到亲切无比。因为他们常常可以看到这辆充满人情味儿的摩托车出现在大街小巷,出现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样遵守交通规则,一样耐心地等待红色信号灯。 阿尔贝二世是比利时历史上的第六位国王,他在国庆日这天也要像历任国王一样为他们的第一公民披上绚丽的盛装吧?可想而知,这一天该有多么隆重,多么壮美。尤其到了夜晚,全城灯火彻夜辉煌,五彩缤纷的礼花争相辉映夜空。当然,这一切小于连是不大在意的,因为他只顾撒尿而且那么旁若无人地撒尿不止。不过,这一天他撤出的尿味道好极了,像甘露,似琼浆,人们会蜂拥而去,争抢着接喝那一串弯弯的尿柱。那是本市最好的啤酒。 当我给女儿讲到小于连的尿是啤酒时,她不愿意了,她说,不是啤酒,是汽水是饮料。我说可以。我还说,他能尿出牛奶。总之,他的尿会给人们带来愉快,带来幸运,带来吉祥。 小于连已经成为国宝,他价值连城,他在一座楼房的角落里站着撒尿,似乎挺注意影响。或许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在周围有一圈挺结实的护栏。 据说小于连在战火中丢失过几次,都是被入侵的异国士兵窃去的。他和他的城市一同受过耻辱受过磨难,他也应该同他的城市一同风光一同辉煌。他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小天使,永远立于街头。那么,就叫他马路天使吧!
刘元举(1954—),山东龙口人,作家。有报告文学集《黄河悲歌》,散文集《人情》、《中国钢琴梦》、《西部生命》、《上帝广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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