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苏散简 峻青 一条婉蜒曲折但却很平坦的林中小径,在高大茂密而又浩瀚深送的森林中,向前延伸、延伸,一直延伸到苍苍茫茫的密林深处。 沿着这浓荫匝地幽静清新的林中小径,我们一行数人,慢慢地向前走着。 正是农历七月天气,料想此刻祖国南方,依然还是烈日炎炎热浪沸腾;而这里,俄罗斯大地,却是天高气爽宛若中秋季节。葱宠青翠的密林里,有些树木,已经泛出橙黄或紫红的颜色,显示出秋天的斑斓色彩。 在这不是秋天的秋天里,我的精神特别昂奋。这不止是因为刚从万里之外的江南蒸笼中乍来到这风景幽美气候凉爽的所在,而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此时此刻,我正置身于一位我久已仰慕的世界文学伟人列夫·托尔斯泰的庄园里。这庄园是如此辽阔、深邃,与其说是庄园,还不如说是原始森林。真的,在这儿,你很少看得到村舍和农田,而却到处是遮天蔽日的茂密森林。那粗壮高大的橡树、枫树,纤巧秀丽的白桦和白杨树,还有那远看像一团团火焰似的长满了红果的山揪果树,组成了一幅浩瀚似海,雄伟壮丽幽美迷人的森林画卷。这是典型的俄罗斯森林,这森林,对于我来说,虽是初到,但却不陌生。可不是吗:在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中,在托尔斯泰的许许多多著作中,对于这样的俄罗斯森林和庄园,我早已神游过无数次了。那风儿掠过林梢的飒飒声,那林间空地上青草丛生的池塘里的蛙鸣声,那寂静的树林深处骤然响起的宛如机枪开火似的啄木鸟的啄树声,还有那从茂密的灌木丛中散发出来的密林里所特有的清香气息,……这一切,岂止是熟悉,而且曾是怎样地引起我的强烈向往和陶醉啊! 真令人赞美和叹服那艺术力量的伟大和神奇:它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把生动的形象和感受,输送到你的心灵深处,使你迷恋,使你陶醉,也使你通过这艺术的感受,不仅熟悉了这艺术的自身,也熟悉了那创造这艺术的人。 现在,我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对艺术的迷恋和追求,对创造这辉煌艺术的伟人的敬仰和尊崇,从二百五十多公里以外的莫斯科,风尘仆仆地赶到这维斯纳雅村来,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俄罗斯密林里,沿着当年这位文学巨匠所经常散步的林间小径,去寻找他往日的足迹,拜谒他现在依然长眠于林中的坟墓。 本来,在我想象中,将要出现在我前面的那座密林深处的伟人墓寝,一定是一座大理石建造的宏伟壮丽雕饰精美的陵园。至少也像我在莫斯科新圣母公墓中所看到的那些有着各种造型的大理石头像或墓碑的坟墓。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我沿着林间小径,向前走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这样的陵墓,甚至当陪同我们前来的苏联翻译尤拉在我身后喊了一声“到啦”时,我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直到尤拉用手指给我看时,我才看见,原来这墓,就在我右侧路旁的一棵高大的枫树下,而我刚从这墓前走过,却竟然没有发现它。因为它简直不像是一座坟墓,而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土堆,微微隆起于树木下面的青草丛中。这土堆很矮,离地面不过两尺,坟上长满了青草,如果不仔细辨认,谁也看不出这儿有一座坟墓。 这,就是名震全球的俄罗斯伟大文学巨人列夫·托尔斯泰的坟墓! 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置信的。我从来还没有看到过如此简陋的坟墓。且不说王公大臣、要人显贵,即使山野村夫庶民百姓,也有个较为显眼的坟堆和刻着死者姓名的石碑;而这,却是如此简陋平凡,不只是没有高大的坟堆,精美的大理石雕饰,而且也没有碑石,没有墓志铭,甚至连一块记载着托尔斯泰名字的小木牌也没有。 完全是荒野之中的一坯无名的荒冢。 然而,就是在这简朴到极点的荒冢中,长眠着的却是人类最为崇高伟大的文学巨人。 人们告诉我:如此简陋的坟墓,是按照托尔斯泰生前的嘱咐建造的。这位伟大的作家,他以毕生的心血为全人类创造了那么丰富那么辉煌的精神财富,而却给自己设计了如此简陋如此平凡的葬身之所。 最伟大的人,最简朴的坟墓。 在世俗的眼光看来,这是十分矛盾的,不可思议的,甚至是忤情悖理的;然而,它却又是那样的自然。和谐。它那简朴平凡不引人注意的形状,它那与周围浑然一体的碧绿的色泽,使它完全和这葱宠茂密幽深辽阔的俄罗斯森林和大地,溶为一体。 这,正是托尔斯泰本人的思想、品格和他朴素真诚一生的真实写照。 一切真正被人称得起是伟人的,无一不是真诚的,无私的,谦逊的,朴素的。他们不虚张声势,欺世盗名,更不狂妄自大推我独尊。而是不务虚名,不图私利,慷慨无私地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人类。他们活着时,始终生活在广大人民之中,像一滴水融合在浩瀚的海洋里一样;而死后,则默默无闻地置身于广阔的山林草木之间,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没有一点特殊的标志,没有丝毫炫耀的痕迹。然而,恰恰是这种平凡,这种朴素,就更加显得伟大。崇高,更加令人感动、敬仰。 所有前来参观托尔斯泰坟墓的人,无不怀着极其感动的神情,默默地肃立在这平凡的土堆前面,用虔诚的眼光,来表达他们那发自内心的尊崇之情。人们感激他生前把如此丰富宝贵的精神财富留给世人,更感激他死后还以如此朴素真诚的崇高美德,昭示后人。这感激,这尊崇,是极其真挚的,深沉的,也是极其广泛的,普遍的。它不受地区和国界的限制,不受时代风云的影响,也不受思想信仰的束缚,不论是来自欧洲的、美洲的,或是非洲、亚洲的;也不论是来自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或是其他种种不同意识形态国家的,所有站在这座平凡坟墓面前的人,无一不肃然起敬,默默志哀,表现出特别感动和尊崇的神情。 偌大一片森林中,竟是如此惊人的寂静,没有半点喧哗,没有一声笑语,甚至听不到一声咳嗽,仿佛,这伟人正在酣睡着,谁也不忍心惊醒他似的。只有那像卫兵似的高高地耸立在他墓旁的那棵老枫树,在微风中低低絮语,仿佛在向人们叙说着它所守护的人的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又仿佛代它的主人向人们表示答谢之忱。据说:这坟旁的大树,是托尔斯泰童年时亲手栽种的,托尔斯泰的遗体,就是遵照他生前的嘱咐,以如此简朴的方式,埋葬在这大树下面的。这些参天古树,不分日夜、风雨阴晴的用它们那挺拔的躯干,巨大的树冠,茂密的枝个守护、陪伴着它的主人。 朴素是最伟大的美。 没有比这最伟大的人的最朴素的坟墓更美的了。 也没有比这更加震撼人心的了。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曾经称赞这坟墓是“世间最美的坟墓”,他在一篇散文中写道: ……无论你在夏天和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侈装饰更扣人心弦。……残废者大教堂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却不像森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家那样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我非常赞赏茨威格的这一番话,我和他有同样的感受。 我曾经看到过许许多多宏伟辉煌豪华壮丽的各种帝王显贵的陵墓。在北京,我看到过明十三陵中瑞王的陵寝;在西安,我看到过秦始皇以及唐太宗与武则大的墓;在洛阳,我看到过数十座北魏和汉、来历代皇帝王公大臣的墓…… 这些陵墓,其规模之宏大,构造之坚固壮丽,真个是令人咋舌,有的简直就是一座完整的地下宫殿,有的简直就是一座巍峨高耸的大山;但是,这些陵墓,留给世人的印象和感受又是怎样呢?最令人叫绝发人深思的是武则天墓前的那块巨大的石碑。一切坟墓前面的碑揭,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刻满了歌颂那死者丰功伟绩的文字;而推独武则天墓前的这块无与伦比的巨大石碑上,却竟然连一个字也没有,成为中国历史上惟一的一块无字碑。 不需多费猜测,这含意是明显的。那位生前专横跋扈骄奢淫逸狂妄自大的女皇帝,挖空心思地想出了这样的一个绝招:她要开历史之先河,以这无字碑来向世人炫示:她的功德之大,恩威之丰,已到了无字可书的地步;可是结果又如何呢?我没有看到一个肃立墓前向她表示尊敬的人,看到的倒是这巨大的无字碑上布满了被人用石头敲击的斑斑残痕,和卑夷诅咒的一团团唾沫。 更可笑的是秦始皇的陵墓。 那埋在地下的成千上万的兵马源自不待说,光那陵墓的本身,简直就是一座高山。那么高,那么庞大。从墓根前到墓顶上,要花费不少的力气才能攀登上去。但是,我看到:几乎所有的来到这儿的游人,没有只在墓前肃立而不爬到这陵墓的顶巅上去的。当然这不完全是为了登高望远,一鉴那关中平原的苍茫景色,而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对这位中国历史上从焚书坑儒而遗臭万代的暴君,发泄一下鄙视、仇恨之情。我就亲眼看到:有一伙男女青年,他们互相追逐着向墓顶攀登,其中一个最先到达墓顶的青年,一面用双脚用力地跺着坟墓,一面得意地哈哈笑着喊道: “你们看,秦始皇已经被我踩在脚下了,我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十年动乱中,竭力鼓吹尊法反儒,颂扬秦始皇的丰功伟绩,也没能改变人们对这位暴君的看法和态度,而“文革”中创造发明出来的一些极为恶毒的污辱,践踏人的语言和方法,却被人们用在了这位历史暴君的身上。 历史无情,历史也是十分公正的。 一个人的感觉,决不是用任何虚假、夸张的宣传、命令,和宏伟壮丽的陵墓建筑可以建立起来的,更不是用强权和刺刀可以建立起来的,不管是生前和死后,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有些人懂得这个道理,更深知自己劣迹昭彰,生怕死后被扬坟鞭尸,所以给自己建筑的坟墓,不仅宏伟壮丽,而且异常坚固,甚至在层层墓门之内,设下种种机关暗器,阻止人们进人墓内。而那个诡计多端的魏文帝曹操,干脆就给自己建造了七十二座疑家,真真假假,使人扑朔迷离,无法找到他真实的墓穴。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心机,不论是众多的疑冢也好,凶险的暗器也好,庞大坚固的墓堆也好,警卫森严的守护也好,都阻止不住人们对他的鄙视、仇恨和诅咒。但在这里,这托尔斯泰的坟墓,如此平凡简陋,没有任何守护,百多年来,却一直保存得如此完好。每天,都有许许多多国内外游人来到这墓前观瞻,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踏入墓边的一片草地,采下墓前的一朵野花。相反的,那芳草萋萋的坟墓前面,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有一束束色彩艳丽的鲜花,在以它那幽幽的清香,表达着人们的无限敬意和思念。 不要小看这墓前的鲜花,它决不是靠任何人为的手段可以获得到的;同样的,它也决不是靠任何人为的手段(包括使用强权和暴力)可以消灭得了的。 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有人狂妄地宣称:“托尔斯泰没得用。”“十年动乱”中,甚至进一步地把《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等伟大作品,作为“封资修毒草”来加以批判、销毁,但是即使如此,却仍然不能丝毫影响人们对这位伟大作家的敬爱之情,而今天,当我站在这朴素的坟墓前面时,这种敬爱之情,就更加强烈,更加深厚了。 我也要用发自肺腑的声音说:这是人世间最为美丽的坟墓。只有像托尔斯泰这样真正被称得起伟人的人,才会有这样最为美丽的坟墓,墓前才会终年不断地放满了那些来自千国万邦的人们虔诚地献给他的束束鲜花。 我还要用一个也许是不太确切的比喻来说:这才是真正的无字碑,没有任何文字,能铭记下这位伟人所给予人类的伟大贡献,也没有任何文字能表达出世界各国人民对这位伟大作家的无限热爱敬仰之情。 1987年9月6日深夜 写于莫斯科苏维埃饭店
峻青(1922一),山东海阳人,作家。有散文集《秋色赋》、《雄关赋》、《沧海赋》,短篇小说集《黎明的河边》,长篇小说《海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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