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就没有什么古堡。我对自己说。 真正的古堡是一定不会让人发现它的。当人出现的时候,它就消失了,我那么想。 汽车在山里转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叫做波纳基的古城堡。这是在法国西南部靠近盛产葡萄的波尔多附近的一片山区,绵延的谷地被丰茂的绿色谷物覆盖,在阳光下散发出清甜的气息。一丛丛鲜黄的连翘花在沙岩和灌木丛中铺展开去,像是一辆辆金色的马车不时从车窗前辉煌地驶过。路边时而掠过完全用石片砌成房屋的小山村,掠过远处山坡上小教堂的尖顶——二十世纪的高速公路雪铁龙汽车已经通到了任何一个偏僻边远的乡村,肢解了我们曾经熟悉的十八九世纪法国画家笔下恬静优美的田园风光。只有四周尚未被砍伐破坏的葱郁苍翠的森林,使得这碗蜒曲折的公路在探寻那神秘而隐蔽的古堡时,显得兴味十足。 然而它突然冒了出来。像神话中的一块飞毯,一只大鸟,降落栖息在一座山凹中一块陡峭的岩石上。那一日,山里忽而浮起的薄淡的雾气中,呈现出一种坚韧的米黄色。它庞大而雄伟的身躯牢牢攫住了整座山岩,中心地段棱形的主堡差不多高达三四十米,四周有巨石垒成的碉堡式的塔柱、石头拱门,石桥和宽大的平台。当那扇安有巨大铁锁的厚重黑色大门轰然一声打开时,一股阴冷的凉气扑面而来。那时我觉得古堡再不应是别的样子。许多个世纪以来,它悄悄耸立在这群山环抱的浓阴中,定然藏匿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是突然冒出来的,就在那扇缓缓洞开的黑色大门前的橡树下,向我们伸出了手。手厚硬而有力,像古堡表面的岩石。他说他是~个诗人,他是古堡的看守人。如果说诗人同小说家有什么相同之处,那么就是他们每天都在寻找,就如同寻找这难以寻觅却终究可以到达的古堡一样。 这是一个面色红润、嘴边挂着几丝揶揄的笑纹的老头。一顶巴拿马草帽遮去了他头发的颜色。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们这些远方的来客,他说他似乎早已觉得,在古老的中国同他的古堡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翻译将我们几位向他作了介绍。翻译说这样联系简直不可思议,他指着我说,这位夫人写过一篇小说叫做《红罂粟》,而当她来到法国,却发现田野路边到处盛开着这种法国人叫“咯格里咯”的野花。“咯格里咯”是模仿公鸡的啼鸣,因为红罂粟的花瓣轻盈而鲜艳,很像颤动的公鸡冠。翻译说,他喜欢红罂粟自然也喜欢法国,奇怪的是她今天一路上竟未见到“咯格里咯”,好像这红罂粟同古堡有什么默契。 那老头笑了起来。他说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因为在这古堡中就有关于红罂粟的故事,你想知道吗? 他便转身带着我们去参观古堡。这是一座十三世纪的建筑,当地一位领主的家族在此一直居住到十七世纪。古堡在历史上从未被攻打过,因为它依山傍水,地形险峻,堡外是笔陡的悬崖,堡墙上密布射箭孔和各种防御设施。据说每一层防卫如被攻破,敌人仍无法进人堡顶而可能陷入迷魂阵。几个世纪来,它一直被认为是牢不可破的。 然而如今它虽雄风犹存,半壁江山却已坍塌破败。断墙残垣间青草丛生。碎石间人工建筑的泄水孔道依然完好,当年存水取水的石井却早已干涸…… 在古堡的顶端可以望见不远的山腰间一块块平整的麦田,据说当年古堡的主人便依靠这些土地生长的粮食生存。在古堡底部的岩石中有一片小小的石坑,据说当年曾在这里开采煤做燃料;还有一个长达几十米、宽十几米的四通八达的洞穴,压在古堡的底层,至今竟未塌陷。诗人说,据他的考证,这是一个古人类居住的洞穴,后来被古堡的主人用作议事厅和工事…… 他喋喋不休地介绍古堡,却一字未提到他的红罂粟。 他说他整整十五年来,一直同这古堡在一起。他作为古堡的看守人和研究者,十五年来天天来看望古堡。他每天在这里思考,古堡对于他每天都是新鲜的…… 然而当年牢不可破的古堡,凭借坚不可摧的防御工事的威慑力,甚至从未被攻打过的这个顽固的王国,却终于在若干个世纪之后,在山间风雨日复一日的触摸下,崩溃瓦解了。它衰败、陨落得如此缓慢、悲壮而无情——这一切究竟给予了诗人什么样的启示,令他如此人迷地为古堡献出自己后半生的全部思考? 我们弯着腰从一个窄小的石门中穿过,走下狭长的石头阶梯,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弯形的屋顶,有微弱的亮光从阶梯的出口照射下来——我看见那屋顶竟是用一片片由大到小的石片组成。那石片砌得极有规律,如天坛九九八十一块方砖的圆坛。依次向中间旋转收缩,最后凝固成一座坚实而古怪的穹顶。那由石片构成的图案奇妙之极,如同一朵硕大的菊花悬在半空。几百年过去,石片竟然依旧互相紧紧咬住,牢牢攀勾,成为整座古堡中保存最完好的精华所在——似乎是一个最为脆弱精致的部分却偏偏最顽强地经受了岁月的摧残,真可谓是古堡的奇迹。 诗人说,人们总以为直线是最近的,然而弧线,比如说抛物线,却可以使人类到达最远的地方。 可是古堡不还是残缺不全了吗?无论它多么牢固,却不会是永恒的。它终于结束了那与世隔绝、不可一世的日子,无可奈何地敞开了它的大门。这奇丽诡秘的弧线,它究竟要告诉我们什么? 后来我们在古堡脚下的一家山村小饭馆吃饭。老头是这间饭馆的常客,他记不得这儿已换过多少次老板,但这儿的红葡萄酒总是照样迷人。 液体的红罂粟。他忽然举杯子对我说。其实红罂粟无处不在。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一阵山风从插满鲜花的窗台上吹进来——空气里也有红罂粟,你看见了吗?他问我。他说一个人如有一双诗人的眼睛,便什么都能看见。 那么,你有没有一个人半夜时在古堡呆过?你见过古堡的幽灵吗?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当然。他呷了一大口酒。红罂粟在他脸上隐隐发光。 你同他交谈了吗?它对你说了些什么?有人问。 他摇摇头。 这种交谈是无声的。就像梦。可梦是什么?有一个诗人说过,梦是成功的现实。可我想说 :现实是什么?现实应该是成功的梦想。 他说完,喝干了杯里的葡萄酒。 不需要再问什么红罂粟的故事了。我对自己说。 也许,古堡是成功的梦想,而红罂粟,是成功的现实。我那么想。 吃完了最后一勺草莓,(这也许是块状的红罂粟?)我们告别老头上车赶路。留在视线里的是一项挥舞的巴拿马草帽。那威严耸立的古堡,很快便隐在浓密的森林和金色的山坡后面,好像它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几个小时以后,它便完全消失在喧哗的现代都市汹涌的车流与人声之中。 既没有古堡,也没有红罂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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