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多瑙河 王蒙



——一种描述的可能

除了中学地理课本上讲过维也纳,我开始心仪维也纳当从阅读苏联作家巴甫连柯的长篇小说《幸福》的时候算起。那是1952年,我十八岁,每天忙着革命工作,晚上读各式各样的苏联小说。《幸福》的女主人公军医高烈娃与苏联红军部队一起从德国法西斯手中解放了维也纳。她给自己的情人、因病休息的红军政委伏罗巴耶夫的信里描写了维也纳迷人的圆舞曲与葡萄酒。到了20世纪的世纪末,我从别人的文章里知道了一些巴甫连柯的不良记录,他大搞个人崇拜歌功颂德,而且是一个致同行于死地的卑鄙的告密者。巴甫连柯的形象是毁了,然而,他描写的高烈娃、伏罗巴耶夫与维也纳却一直鲜活着。
1985年参加完在当时的西柏林举行的地平线艺术节后,我本来有访问奥地利的机会,但我放弃了。那时候我又是很忙很忙,不敢耽于旅游。许多人对于我的放弃无法理解,他们告诉我奥地利太美丽了,是一个不能不去的地方。我与维也纳见面便推迟了十一年。
1996年7月,终于,我应奥地利中国友好协会与奥地利文学协会之邀与妻子一起来到了维也纳。此前5月15日,在开始我们此次欧洲之旅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维也纳机场逗留了一个半小时,以转机飞往伦敦。也许7月4日的这一次算是第二次到达维也纳了。不来便不来,一来便成双。
赴奥是为了参加“中国人心目中的和平、战争与世界观念”研讨会,实际内容则是谈中国的军事文学,杜鹏程的《保卫延安》,徐怀中的《西线轶事》与《阮氏丁香》……都是我们的研讨内容。会议是由奥中友协与美国一家大学合办的,美国那所大学也很有兴趣到维也纳开会。(找个风景点研讨交流,这倒不仅是中国人的习惯。)由于起了一个大而好的题目,也由于奥中友协特别是她的主持人卡明斯基教授与奥国防部的良好关系,这次活动得到了奥国防部的支持。会议期间我们就住在奥国防学院附设的招待所里,中方应邀前来开会的还有前中国驻奥大使杨成绪夫妇与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董健。
住到有大兵站岗的外国军事单位,这对于我们是非常新鲜的经验。尤其是这所学院位于维也纷繁华的马利亚黑佛大街,而据说这条大街是过去东西方交换间谍的地方。由于奥地利在二次世界大战中是战败国,战后亦被苏、美、英、法四国占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占领军撤走,奥地利成立了由社会党执政的在国际事务中严守中立的政府。奥国一直与东西方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奥地利便成了一个两面都要利用的微妙的地方。而维也纳的马利亚黑佛大街更是间谍活动的中心,是各种秘密谈判交易的中心。这条大街也是炒外币的地点、“在这里的黑市上,可以廉价买到社会主义国家的货币。手里掌握了硬通货的外国人,包括驻苏的各国外交人员,为了避免在苏联东欧国家按官方比价兑换卢布吃亏,便都到维也纳来。
我站在这条大街上,追忆这些旧事,觉得世界真奇妙,真愚蠢,变得又真快。而现在看到的只有教堂的圆圆的铜绿屋顶,众多的百货店和咖啡馆酒吧兼餐馆,橱窗里标价昂贵的商品(比德国的物价高),服装各异的熙熙攘攘的行人,其中一大半是四方来的游客;随风飘来化妆品、咖啡与炸鱼、面包圈的香气,传到耳边的则是汽车的沙沙声与不同种类的娇言软语。你只看到这是一个完全商业化的人欲横流的花花世界,你无法贴近它过往的神秘英勇阴险智慧轰轰烈烈的喋血故事。多少强人豪杰、文韬武略、惊涛骇浪,在凡夫俗子们吃吃喝喝搂搂抱抱间灰飞烟灭了。这个世界是怎样地平淡,也许是枯燥化了啊。
顺大街向北向西走去,便是两座相连的王宫和博物馆。两组建筑排列成方形,中间是两个青石铺就的平整幽雅的空场,四面是雕饰繁复的古典殿堂,中央是铜雕群塑和喷水池。有漂亮的中世纪式、油漆提亮而且比“林肯”、“卡迪拉克”更神气的马车搭载游客倘佯其间。进入这样的广场如进入历史,进入塞万提斯和巴尔扎克的小说。(对不起,我没有读过那个乘马车时代的奥国作家的作品。)这里有美术馆和艺术史展览馆,我们在这里观看了独一无二的乐器史展和以国别划分的油画展。而艺术史展览馆前的广场,正是三十年代希特勒发表演说,宣布德奥会并的地方。说是当时多少奥国老妇人,被希魔的民族主义的“伟大”煽动而热泪滚滚如茶如火!……我们在维也纳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和许多故事许多雕像近在支持。她是梦,却比梦结实;她是风景,却比风景随和;她是城市,却比城市潇洒;她是新朋友,却又一见如故,如故而又常觉不可思议。
众多的美丽曲折的历史与星星点点的新鲜感受令人迷失。漫步街头,专程造访,十步一景,百步一殿,一雕像一广场一花园一剧院一商店一教堂,个个都天生丽质而又巧施梳妆,风姿绰约而又雍容华贵。维也纳的印象令人应接不暇。她的古迹,特别是宫殿与教堂,博物馆与展览馆实在是太多了,以致回想起来只觉得它们大、高、古、豪华而又美丽,强健而又陌生,各种印象重叠在一起,从而模糊失语,信息冲撞、闪耀,一时亮得刺眼,再进一步追求,便成就了一片黑洞。面对别一个新奇世界的时候,无知使人成为白痴,无知的旅游使好奇心变得怯懦。这种人于云里雾里的感觉是否也是一种漫游者羞于承认的乐趣呢?是不是正是此种模糊与空洞的喜悦,使人暂时忘记了一己的清清楚楚的生存压力与实实在在的生存困扰呢?反正在维也纳我没有想过那些污水、诡计、蝇营狗苟、不愉快的人和事;即使云游欧洲,你也会获悉这样的精神污染一类似电脑病毒的有害信息的。
远在市郊的茜茜公主居住的美泉宫极其庞大,参观者车水马龙,奥国人喜欢这位具有自然之子性格的公主,中国人如我也因看过影片而认同公主的美丽与可亲。而公主的后半生的故事又非常的悲哀——她的儿子怯弱早殇,她自己得到的王子的爱情也未能持久——当爱以恩宠的形式赏赐予人的时候,还能有爱吗?后来茜茜的神经崩溃了。我则相信,住在那么广大的皇宫和花园的女子,不会幸福。守在那么多美丽无言的洁白雕塑旁边的女子,不会幸福。呆在这样的地方,她不是更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失落了么?我在那里参观的时候也只觉得茫然,无奈,而又惊异于人的命运的独一无二与无法比量。陪我们看美泉宫的是卡明斯基夫人张宏演女士,小张原是文化部的外事翻译,我在任的时候多次协助我会见外宾。后来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其实也没有过去太多年。
奥地利军事博物馆是维也纳另一个给我震动的地方。其展品记载了奥匈帝国时期的赫赫战功,也记载了一些重大事件。她的历史同样充满了震耳的杀声与浓重的硝烟,英雄主义与争斗本能。像奥国皇太子在一次世界大战前被刺杀,这是历史书本上讲过的故事,而在这里,可以看到那位太子坐的马车。我们应能在这辆马车旁听到刺耳的枪响。我不知道奥国有这么多战争方面的经验,原以为稍稍浏览一下也就行了,卡明斯基引用奥国人的半带自嘲的话说:“我们是一个小国家,但有一个大首都。”话中自有玄机。
维也纳市政府的豪华风格令人惊叹。粉红色与天蓝色的格调与精雕细刻的浮雕装饰,令你为他不好意思——太繁褥,甚至于是太奢靡了(对不起)。你乃叹为观止。原来人可以活得如此讲究,而讲究得可以如此麻烦。在这里卡明斯基夫妇陪我们、杨大使夫妇和美国大学的院长与系主任夫妇吃了晚饭并且欣赏了古典歌舞。当用完主菜奏起《凯撒(中译皇帝)圆舞曲》的时候,传者给我们端上来一碟叫做凯撒的“垃圾”的甜品,好像是大小块不等,包含若干碎块渣滓的奶酪鸡蛋饼,是有点作垃圾状。莫非垃圾也因了凯撒大帝的威名而高贵可口?这名里包含了嘲弄?嘲弄皇帝还是我们自己?施特劳斯最初是一个宫廷乐师,并且费了不少力气才得到宫廷乐师的职位。他的乐曲却受到了不仅贵族也有老百姓的喜爱。饭后人们伴着施特劳斯的舞曲翩翩起舞,只是我觉得我的翩翩实质只是两腿拌蒜。
至于城市公园里著名的约翰·施特劳斯金像,那更是维也纳的象征,明信片上、八音盒上、风光画册上到处可以看见这个雕塑的倩影。镀金的雕像是施特劳斯翘着一条腿拉小提琴,神态轻盈活泼,充溢着灵巧与快乐,青春与智慧,只是没有“伟大”。我觉得“他”身上表现出一种服务宫廷也服务众人的谦卑,就像我们见到的那些街头艺术家一样。倒是在没有见过这座雕像以前,我设想他或许会是一位得意洋洋的“精英”,不可一世的大师,他的眼睛应该眺望他平线以远的地方,他是该拿出XX级的作曲家协会名誉顾问的派头来的。奥国宫廷是多么不会尊重灵魂工程师们啊。
维也纳是剧场最集中的地方,宫殿风格(真正的艺术的殿堂)的歌剧院和话剧院相傍而立,再走过去一点是古雅而又富丽的红宫——爱乐乐厅,每年新年以演奏施特劳斯家族的作品为特点的音乐会在这里举行,向全世界包括中国播送。在每个新年的北京时间下午六点钟,也就是当地时间的正午,收着中央电视台转播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实况,已经是中国人过年的一个不可少的节目了。
在维也纳的市中心是精致而又宏伟的斯特凡教堂。以教堂为中心辐射出去,街道上有许多旅游商店。围绕着教堂也有众多的露天咖啡馆。说是奥地利本来没有咖啡,是土耳其人与奥地利人作战时丢弃下了咖啡,才被这里的人学会享用。这是拿来主义。奥国人的喝咖啡已经在全世界有名——比土耳其更有名,他们能炮制出二百多种咖啡来。
这一带时不时地有街头演出。就在7月5日,我们到达维也纳的第二天,也是周末傍晚,我们来到这里,先是在街角听到一个样子三十来岁的不施脂粉的女演员唱歌剧选段,她的花腔女高音唱得十分正规,我听了一会儿给她放下了一些钱。继而在街心花园前是四名男子演弦乐四重奏,他们选的是莫扎特的曲子,奏得绘声绘色,一丝不苟,使你忘了是在街头,吸引了不少行人恒足观看,你想奥地利不愧是莫扎特的故乡。不时有人往他们跟前的盘子里放钱,一位有一把年纪的日本妇女,她放的钱比较多。另一端街口,则是俄罗斯演员的男中音独唱。他的成功就远逊于四重奏了,有点歌前冷落先令(奥国货币单位)稀。次日星期六,在马利亚黑佛街口打响了的是震耳欲聋的爵士乐队。
到处是音乐,到处是雕像,到处是古建筑,维也纳真是一个艺术的城市。也许这里可以提一下初到维也纳去西部郊区“维也纳森林”处欣赏“蓝色的多瑙河”时,远远望到的一座现代风格的高塔。向导告诉我那乃是它的垃圾处理塔,是由一个著名的艺术家把它设计成为抽象巨型雕塑的。中国人说不定觉得奥地利人敢于艺术已经走火入魔。教堂广场前有一处因其新奇的楼房而著名的地方。那所楼房,外壁涂成了红红绿绿的现代派图案,于是一批艺术家抢着住到那里。艺术,艺术,到处都是艺术,在维也纳艺术也许比食品还众多。或者更正确一点来说,有了食品以后,还有什么比艺术更重要呢?
关于街头演奏的事,我与当地朋友有一个讨论。从我们的心理,不免觉得艺术家跑到街头演唱演奏,迹近乞讨,有辱斯文,令人酸楚。但是友人对此有不同的说法:他说,上街表演,都是有证件的,他们能在街头引吭高歌或演奏古典名曲,这是一种快乐,一种沟通,一个资格的认可,也是与公众分享艺术的果实。在这里,差不多人人需要艺术,时时需要艺术。——例如半年进一次剧场,才有两个小时的艺术。艺术家靠自己的真本事挣一点钱,是光荣的。这里人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而辛苦,为什么艺术家不应该用自己的辛苦换取生存的条件呢?为什么坐在沙发上接受补贴就一定比街头演出敛钱更令人心安理得呢?你一面标榜独立,一面伸手要补贴,这是很合乎逻辑的吗?其实街头表演,你给一点我给一点,收入并不菲薄,观众按质论价自愿赞助,心情反而愉快,演员也更快活。友人进一步解释说,这不正是“为人民服务”吗?当然,最有质量的演出不会是在大街上,那要进剧场。而这里进一次剧场是不得了的事情,演员观众都得投入大量精力、时间或金钱,没有几个大红大紫的人物可以总是在剧场观赏或总有机会在舞台上演出。剧场演出之外,有一些演出也方便,看似便宜的街头演出,演的都是好东西,有何不好?再说这样的演出给城市也给街道增加了艺术的气氛。是不是呢?
他说的似乎也可以参考,录以存照。
维也纳的艺术氛围令人难忘。就在我们逗留奥国期间,每天市政广场免费放映各国电影,而体育场正在组织世界三大男高音帕瓦罗蒂、多明哥和卡雷拉斯的联抉演出。只是票价太贵了,据说这场演出在票务方面没能得到预期的成功。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有一个大广场——不是为了集会,而是为了喝咖啡。在这个著名的咖啡广场上,每天晚上都有音乐的演出。这里的广场极多,它们是为了咖啡和音乐、购物和休闲而不是为了别的,我想到了腐烂和幸福两个意义相背的词,这也令人遥远而失语。
奥地利确有自己的不同处。她有她的风格。她使用的是德语,听起来觉得他们讲德语有点后音上挑。卡明斯基这样总结奥国人与德国人的不同:德国人生活是为了工作,而奥国人工作是为了生活。他们喜欢嘲笑德国人。欧洲他处也有此类情形,这也是二次世界大战的后遗症吧。友人又说:奥国人更像中国人,他们办事比较灵活,如果做某件事情受阻,奥国人会想方设法绕过去。
为生活而工作,这就是说奥国人更善于生活了。对此,我听到了汉学家李夏德的一个解释。
7月6日星期六,任教于维也纳大学的李夏德讲师在细雨菲菲中接我们离开维也纳到近处一些小城镇去玩。到了米奥德岭、巴登、德克托孜多夫、罗道思等处。每个小镇镇政府前都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中心都有一个高耸的、大半是镀金的圣母像,这个像上有十字架,有天使,有圣母,有朵朵白云。李夏德说这像是为了纪念二百多年前在这个地区流行的一次瘟疫中丧生的人们而修建的——那次疫病使这里赤地千里,后人岂敢忘记?(在我们中国,如果修这一类灾变的纪念雕塑,需要修多少呢?)广场边也都有一个教堂。疫病灾难使人怵惕也使人反省,叫做忏悔的吧,于是宗教信仰更加笃诚了。
细雨中我们来到了一个叫做古姆波茨克辛的小镇,这里到处是葡萄园,到处是乡村酒吧。乡村酒吧获准自酿葡萄酒,只限于在本酒吧供应饮用,不得拿到市场上去。所以,这里的酒吧的酒各有各的风味,彼此不同,与大规模生产、装瓶上市直至出口远销的葡萄酒包括名牌酒更加不同。这里的酒具有一种家庭上造,更纯粹、更个人、更随机、更原始所以更正宗,更带有偶然性的品质。
来到这种小小的“富”乡僻壤的酒吧饮用土造家酿,便获得一种特殊情趣,为于大餐厅完美的服务下饮用进口世界名牌酒水时所无。严格的说,一切手工业产品,每一次的出产都不可能和另一次完全相同,因为人非机器,人难于绝对地重复自己。这就使手工业产品的脸力永远为大规模流水线的生产所不及。尽管大规模流水线生产遵循的可能是经过严格优选的最科学最合理最经济的配方和工艺,但是最最合理的结果造成的很可能是最最的遗憾——千篇一律,类型化和标准化,不可能符合不同的人的,而同一个人也是不停地变化着的,因此自己也不可能总是和自己相同的时时不同与个个不同的口味。最佳化的要求听来虽然合理,却孕育着一律化样板化的危险。1993年在美国呆得时间略长了一点,我在充分赞扬超级食品市场供应的方便与丰富的同时,便感到了这种把炊事工业化、最佳化和标准化的做法的遗憾。人为什么愿意吃自家做的饭食呢?恰恰因了它的并非最佳,它有可能失败。每次做饭都带一点冒险性,都会出现一点自己没有料到的结果。人生的魅力不就在这些变数中么?宁要变数,不要排他的最佳,这是我的一点心得。
我们找了一个有美丽的庭园的地方,与其说是酒吧,不如说是一个枝叶纷披,花团锦簇的农家院落。虽然细雨愈下愈密,小风阵阵,吹得愈来愈凉愈来愈紧,而室内也有位置;我们还是在户外花园中找到了一张廊沿下的桌子坐下来。整个花园只有我们三个人,本来坐满了可以有上百人的,不免显得凄清。雨珠在枝叶上和遮阳伞上滚动,房檐上下跌的水珠连成线线,树叶簌簌,水滴啦啦,石桌淋淋,布椅涵洞,坐着我们三个人,两个来自遥远的北京,一个是精通中文的维也纳大学讲师。阴天的花园像是一幅中国水墨画,墙壁在阴雨中歪斜晃动。风雨飘摇的花园因了三个客人的存在而强打精神。我们三个人因了凉风而不断抖擞自己,因了只有我们三人而觉得雨与雨中的世界无边无际。单是这一坐就创赏雨的新情调了。
我们点了共四种白葡萄酒,都是散装酒放置到类似做化学试验用的烧杯一样的标有刻度的容器里。当今世界,酒瓶的发展方向是日益豪华统丽,瓶子曲流婉转,商标辉煌金碧。及至见到返步归真的无包装的包装反而令人欣喜。我与妻根据李夏德的提示,拼命体味每种酒的不同滋味,虽然不能算是很得要领,却寻找了也当真依稀找到了新鲜的碧绿的葡萄的感觉。多瑙河畔的阳光和雨水,施特劳斯故乡的奥匈帝国人的精灵,酋首公主的开怀畅笑与悲哀刻骨,维也纳森林的浓荫花簇,所有一切都凝结为升华为融化于透明中带着天然的青绿色或者更为微杏的琥珀色的酒里了。
我要说第一种酒生涩如新耕的泥土徘徊。第二种甘甜如夏天的玫瑰风韵。第三种清爽如泪洞的山泉洗健。第四种悠远如夕阳下的钟声自赏。它们淡酸微甜浅涩。非人工的生香泥土香如青草嫩柳。活质如脂如玉,饮之如苦如始。雨下得愈大我们愈要饮,身上愈凉愈要酌。天色益沉愈要品味,尝出至味了更要加饮加深体味,马虎过去了辜负了大好泼酪,那就在下一口貌饮时补齐找回。还想来之偶然来之缘深饮之有趣,便愈要与土造葡萄酒好亲近,莫负良辰。呷之爽口,咽之暖心却又清心,晕头却又按摩了熨帖了全身。咽下去,颊齿温柔。幽然恰然;回味起,股股俄俄,款款楚楚。喝到最后。一阵忧郁,险些泪下。这是什么玉液琼浆,这样酸涩而又这样甘美,这样融化却又心波不已,这样的美酒能喝几日?这样的美景能看几遭?这样的感受能向谁人诉说?看了喝了不过是又忘却脑后,而生活得艰难愤怒粗硕的人还很多很多。人生苦短,人心苦险,到处都有不平事,物欲蒙蔽而身非所有,孰能生受,孰能有福、快乐而自由?在这个凄风苦雨、角心斗力的世界——战场上,美酒于我何物,细雨于我何物,微醉于我何物,奥地利与欧洲的大千风姿于我何物哉!此番饮酒古姆柯茨克辛是多么没有逻辑,那么像是一次误入,一次茫茫人海中的不期邂逅。油壁香车不再逢,浮云游子各西东,葡萄院落溶溶雨,柳絮池塘淡淡风……
李夏德与我们谈天,他说奥地利从前是强大的奥匈帝国。这个大国也曾经野心勃勃。第一次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奥国都是战败国。每战败一次,奥地利的国主就缩小一次,到今天,她已经是一个小国了。现在,“我们对于国际政治国际利益与霸权的争夺也已经失去了兴趣了,现在我们要的是葡萄酒,是圆舞曲,是咖啡,是树林和草地……”他说。他还讲了他父亲的遭遇:二次世界大战中被苏军俘虏,七年后遣返,现在靠着国防部发给的养老金生活。
“一个国家、一个人也像一篇文章,每受挫一次就要删节一次,几经删节,失去的也许是水分,而留下的是精华。”我安慰他说,同时为他父亲的大难无恙的好运道而庆幸。
漫长的下午在不期的漫饮中度过,然后进餐室买一点火腿面包,一点咖啡甜品,草草吃罢,吸完葡萄酒的最后几滴,我们又上路巴登。巴登虽小,却有贝多芬故居,一座二层小楼。百余年前一代宗师的贝多芬在这里写下了辉煌饱满的第九交响乐。据说奥国人有一个玩笑话,他们说贝多芬是德国人,但是长期生活在奥地利,所以成为了贝多芬,而希特勒其实是奥国人,“发迹”在德国;所以成就了大恶魔——也是淮北为桔,淮南为枳的意思,取笑而已。一国如一人,总要活下去,也总要精神胜利。
归途上我们顺道去看望李夏德的父母,他们都已年过八旬,老态龙钟,老太太前不久因撞车骨折,行动不便。他们生活简朴,性格乐观,住房不宽,老人老妇还唱了几首奥地利老歌,以示欢迎来自中国的远客。李夏德与父母的亲情令人感动,虽然,德语里大概没有“孝”一词。
李夏德次日就到伦敦开会去了,到我们离奥他也没有回来。中间我接到过几次他自伦敦打来的电话,我告诉了他对于这一个半天的丰富感受。
至于我们的会议,于7月10日便匆匆地开过了,会后还有三四天可以到几个地方走走。7月11日,卡明斯基与张宏滨请我们到杜丽辛小镇一游。狭窄的小巷难容两辆自行车交错,蓝色高塔与黄色房舍大不协调——她就是以小和不协调来招揽游客。小镇上有一家富丽的大酒店。我们在它的露天咖啡廊一坐就是半天,位置在多瑙河近旁,伸手可以够着河边大树的树枝,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滔滔河水。
7月12日,由奥中友协的工作人员开车带我们沿着多瑙河一路驶去。三刻钟后,到达麦尔柯修道院,我们冒雨参观,这个修道院内有一座富丽堂皇金光耀眼的教堂,教堂用来包金的黄金达两吨之巨。我想起泰国曼谷的大佛寺来了,那里也是处处黄金。耶稣教堂而搞得如此富丽,我知道的这里是惟一的一个。梵蒂冈的教堂依然巨大,可是多见壁画与石柱,未见黄金。
中午饭后继续冒雨参观莎拉古堡,高高低低,婉蜒如小长城。过去它是用到战争上的么?当战争没有发生或早已发生了的时候,你无法想象战争。而一旦战争爆发,又有谁能想象——谁敢想象和平的旅游参观呢?
晚上抵达多淄河畔的林茨城。在一个来自浙江青田的华人倪铁平先生开的中餐馆用饭后,夜色初浓,我们到达了河边。看到有一处栈桥,我们便走上去,置身于已经不太蓝的多瑙河上,望着滚滚河水前浪推着后浪奔流而去,想不到与多瑙河能如此接近。知道“蓝色多瑙河”’圆舞曲者多矣,又有几个能亲临其境?但愿能够长久地把这水这河这岸这城这屋的形象存贮心中。于是心里响起了施特劳斯的旋律,然后又想起了罗马尼亚乔治·埃内斯库的《多瑙河之波》,只觉得飘然滞洒,恰然唱叹,心荡神迷。如沉入乐曲中,如沉入历史,如沉入电影,如诗如梦。之后到城市广场去看了看,照样有纪念瘟疫的镀金圣母救世雕像。有一圈又一圈的广场艺术表演,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子引吭高歌,另一队则是演奏惊天动地的摇滚乐。又是周末了。据说这种表演会延续到深夜。
次日天气放晴,随之大热。早晨游览长长的清清的特劳湖,四面山峰碧树,中间水静波平,令人想起1993年夏我去开过会的意大利米兰贝拉吉奥的科摩湖。奥地利不靠海,他们在国内无缘欣赏大海的风光,但是他们拥有大量湖泊,以慰水思。
特劳湖后经过格蒙德湖,进入阿尔卑斯山来到了月光湖。山色湖光,融作一体,有了水,大片僵硬固执的土地变得可以闪烁可以振荡可以摇摆了。日上善着水,日智者乐水,湖光不仅润泽了干旱的陆地,更滋润了枯燥的心灵。湖边午饭,品尝月光湖中的鱼,就地取材,人生至乐。
下午抵达萨尔斯堡,这里的风光早在电影《音乐之声》里便向全世界展现了。我们参观“清泉宫”,宫殿及众雕像,都是游戏型而非供奉型的。来到这里便都返老还童,哈哈嬉嬉。导游介绍完了忽来一阵水花,人们又躲又笑又闹。各种戏水的游戏令人想起我国云南的泼水节,不过这里的水是电脑“泼”的。它们的花坛之大更是举世无双。我们还参观了莫扎特的故居。莫扎特也属于奥地利,还有舒伯特……这块土地就是这样富有灵气仙气。难道是可能剥夺的么?难道不是叫人羡慕的么?
第三天到达因斯布鲁克山城。傍山依河,峰青水碧,双桥如画,花香鸟语,旧城街头,载歌载舞,动物也上街表演。四顾形形色色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古老建筑,如见童心未泯时搭就的积木。顺路走去,又是这个艺术家与那个艺术家的故居和一道一道的纪念碑、凯旋门……你不禁纳闷:这个奥地利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上苍是不是偏爱他们?你走到这里和那里,河边湖边山下和古城堡下,她硬是始终这么流畅,这么华丽,这么轻盈,这么幽美而且善良,她整个国土和生活就像乐曲《蓝色的多瑙河》一样。莫非她的命运她的风景早已经为约翰·施特劳斯所预言所规定?他们绕风光而定居,为艺术而立国,抚历史而流连,瞻宫殿而迷痴,美了还要美,舒服了还要舒服,歌舞几时休,犹唱后庭花;莫非她的河流里流淌着迷人的白葡萄酒,他们的山风吹动了飘摇妩媚的圆舞曲,他们的湖边奔跑着茜茜公主豢养的糜鹿?她是旅游的天堂咖啡馆的基苹宫殿的展览和17世纪的马车的表演场全国连成一片的葡萄园吗?未免太神奇了吧。
世上大概没有这样便宜的事。被俘虏后返回的老兵,得不到合法身份的土耳其人打工族,正在忙于应付波黑难民越境的边防军人,失业者包括仁立街头的艺术家……会向你做出不同的描述,而那不同的描述应该更深刻得多。好吧,这篇散文的浅薄的自足而愧对知我爱我的读者们吧。不管怎么说,奥地利和她的维也纳,提供了一种令远来的游客心醉地感叹和事后神往地加以描述的可能。在长叹息以掩涕哀生民之多艰的同时,在心头淌血、眼里含泪,忿忿地瞄准着声讨着多灾多难的大地上居然冒头的中产者气味的同时……不是有时也可以不拒绝宫廷乐师约翰·施特劳斯及其新年音乐会,不去拒绝蓝色的多瑙河的流畅和华美吗?它当然不够伟大,却也是亲和地与灵动地描述大地的一种可能性啊。

王蒙(1934— ),河北南皮人,作家。有短篇小说集《王蒙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散文集《桔黄色的梦》、《访苏心潮》等。并有《王蒙选集》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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