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中午,飞机临近东京附近的海面时,机舱中有人兴奋地喊了一声: “看,富士山!”我们从窗口透过灿烂的阳光,果然看见好像披着一件雪白蓑衣的富士山峰,被悬浮的云朵簇拥着,屹立在大地上,秀丽而又雄伟。然而,瞬刻之间它又被云海淹没了。而我还是感到欣悦而满足。我曾经几度从富士山的上空和身边经过,却缘悭一面,从来没有看见过它的真面目,不知道它是不是像我们从照片中所看到的那样美丽。现在我可以回答自己了:富士山不但名不虚传,而且还有一种我在任何画面上所没有看到过的雄伟挺拔的气势。 在人们的心目中,富土山和樱花是日本人民生活的象征。但我在日本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盛开的樱花,当然也很难体会到樱花盛开时节的魁人景色和人们的欢乐的心情。这一次,我所参加的由章文晋同志率领的中日友协代表团恰好是在樱花季节来到日本进行访问的,因此,我们到处都听到人们对我们谈论樱花。刚下飞机,在机场迎接我们的老朋友白土吾夫和佐藤纯子就告诉我们,我们赶上了好时节。前几天东京还下过大雪,而现在已经是一派阳光灿烂的春光了,樱花就要开放了,至少在我们结束访问归国之前,就可以看到樱花怒放的景象了。 但是,一直到我们归国之前,我们仍然没有看到盛开的樱花。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我们处处看到了盛开的梅花。3月27日,我们去拜访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当我们刚刚在他四壁图书的客厅坐定并且向他表示对于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成立30周年大庆的祝贺之后,这位79岁的长者,带着一种纯朴和含而不露的微笑对我们说:“今天,是真正春天的开始。”为了使我们明白这句话的双关意义,他又说,“对于我们来说,每年的春天都是从今天开始。”我们懂得他的意思:今天,3月27日,是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成立的日子;这一天,是自然界的春天开始的时候,也是中日人民友谊进入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季节的时候。这时,我透过右侧的落地玻璃窗,看到庭院中有一棵树正在繁花怒放,临风飘曳。树下还残留着求融的积雪。“那是樱花吗?”我这样想。“不”,主人似乎知道了我关注的事情,“那不是樱花,那是梅花,红梅。”是的,这确乎是红梅;而梅花,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也正如樱花之于日本人民一样,是我们民族的象征。 可能是发现了我们对于樱花的兴趣,井上靖先生指着我们面前桌上的点心说,“请尝尝,樱花虽然还没有开,但这点心当中的一种却是用樱花的叶子做成的。”我们品尝着清香而略带苦涩的樱花叶,心里有一种含英咀华的感觉。 随后,井上靖和我们兴致勃勃地谈起他计划之中的楼兰之行来。他说,在他有生之年的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亲自到新疆的楼兰古城去看看,哪怕只看一眼。也可以算是不虚此生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平素总是使人有着一种严肃庄重、诚挚而又沉默少言的印象,但一旦接触到丝绸之路的话题,他就立刻进发出一种在老年人身上很少看到的那种热情、率真和充满活力的神情来。当章文晋同志告诉他说,友协将会努力帮助他实现这个夙愿,并且已经决定派与井上靖先生很熟识的张和平同志陪同他来实现这个计划时,这位老人简直高兴得眉飞色舞了,他诙谐地说:“那太好了。我们将要尽我们的力量来‘保卫和平’,我保证他的安全,我们从楼兰回来时,我一定把他完整地交还给你们!” 当晚,我们和以吴作人同志为团长的中国文联代表团一道参加了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成立30周年的庆祝酒会。有800多位日本的各界知名人士(他们当中几乎包括了当今日本文化界的精英人物)参加了这个充满了友好情谊的、气氛十分热烈感人的盛会。在他们当中,我看到了许多旧友新知。我们谈友谊,谈文化交流,谈对未来的展望,谈共同关心的问题。有好几位朋友对我说:“你上次来樱花已经凋谢,这次你们肯定会看到日本人民在樱花盛开时候的狂欢景象。”对此,我当时是深信不疑的。 此后,我们开始了“闪电式”的访问活动。在八天的时间里,我们访问了东京、松山、广岛、京都、奈良和箱根。我们到处都被包围在一片友谊的热流之中。我们到达松山市时,主人对我们说的头一句话就是:“电台已经广播:明天是松山的樱花开放日。”以后,我们来到广岛、京都和奈良的时候,也时常听到这样的预告。然而,我们始终没有看到人们时常描写的樱花盛开时的灿若云霞的景色。我们所行之处,处处都有含苞待放的樱花,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有如在陌生人面前的含羞掩面的美丽的姑娘。 然而,我们到处都看到了盛开的梅花。日本的梅花似乎同中国的梅花有些不同,以红梅居多而少有其他品种。但它盛开时所呈现出的那种繁英怒放、花团锦簇的繁茂景象,却是我在国内很少看到的。它们开得太茂盛了,和国内梅花开放时的那种流朗古拙的身姿迥乎不同。我们到奈良访问,到唐招提寺去参拜鉴真大师的遗像,一进门,就看到了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前奈良市长键田忠三郎,他说,他是专程从东京赶来陪同我们来参拜唐招提寺的。走进这座保持了我国唐代风格的宏伟庙宇,使我眼睛为之一亮的,又是盛开的、花朵重叠团簇在一起的维红色的梅花。主人告诉我说,这所庙里的许多植物,包括琼花、茶花、翠竹以及许多别的花木,都是来源于中国,那么这里的梅花,也同中国的梅花有着血缘关系了。 在供奉鉴真遗像的“御影里”中,我仔细地观赏了东山魁夷用10年心力创作的壁画的全貌,并且得到了极大艺术上的满足。这些壁画把日本的山川海洋和中国的黄山、桂林以及扬州的自然风光融为一体,使鉴真这位伟大的友谊使者好像是生活在一种体现了两国的历史文化和自然风光的氛围之中。而在鉴真遗像的正前方院落的中心,一株深红的梅花(又是梅花)正在生机勃勃地开放,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在我们整个旅程中,几乎天天都可以看到含苞待放的樱花林和正在怒放的梅花林。人们告诉我,在日本,樱花和梅花总是连接着开放的。它们好像相约好了似的,在同一个季节,络绎不绝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有人为我们没有赶上樱花盛开的时刻而感到遗憾。他们说,樱花遍开并且进入落英缤纷的时节,才是赏樱的最佳时节,但我却有与此不同的感受。我感到那种樱花初放和梅花怒放同时出现的景象,更加使我激动和欣悦。落英缤纷固然具有一种独特的扭力,但是它会给人带来一种“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惆怅思绪;相反的,看到一行行蓓蕾满枝,间有一枝先发的樱花林,加上一片片先开几日的梅花林,却会给人带来一种生气勃勃和前景无限的感觉。 我并不为我没有看到樱花怒放的那种自然奇观而感到遗憾。假如我有机会再去观赏樱花,我一定仍然会选择这样的时刻——樱花初放和梅花盛开同时并存的时刻。这才是美好的、最富有希望和最具有生命力的时刻,也是能够给人以启迪的时刻。
冯牧(1919-1996),北京人,作家、文学评论家。有通讯特写集《新战士时来宾》,文学评论集《繁花与草叶》、《激流小集》、鹤牧文学评论选》,散文集《冯牧散文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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